律癡行不願意跟人肢體接觸。
因為抵觸那種越界的親密感,覺得那樣很奇怪。
以前在觀內修行,他是同輩年紀最小的那一個,三位師兄的年紀都能做他爺爺奶奶了。
大師兄體弱多病,在他拜入師門不久後就逝世了。
二師兄素日在外遊曆,幾年回來一次,還隻為看望師父。
三師兄是掌教,平時在前山忙著教導徒兒,打理觀內瑣事,跟他沒有太多來往,也就是偶爾碰上了,才會說上幾句話。
他就清閑自在,每天跑到後山的杏林瀑,在那打坐或練功,把玩著從有記憶開始就帶在身邊的墨玉珠。
再聽師父胡天海地亂侃,說著許多江湖舊事與武林密辛。
知道的八卦雖然不少,但心中毫無波瀾,隻在意每天練的劍招還有什改進的地方。
簡而言之,就是“無欲無求”。
可他心知肚明,這絕不是他本身超脫凡塵,隻是麻木而已。
不在意過去,也不期盼未來,僅苟延殘喘於世間,用習武來彌補內心的空虛。
不願意和任何人、任何事有過多牽扯,嫌麻煩,嫌無聊。
反正早晚都得離開人世,那些隻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東西而已,接觸過多又有什意義?
可要是真的細細掰扯起來,習武練劍也是沒有意義的事。
——我是一個什樣的人?
他仔細地想過許久,覺得用“無趣”來形容十分恰當。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應該怎樣活著,甚至不知道這樣到底算不算活著。
所以照本宣科地背著“忠孝仁義”、“鋤強扶弱”和“俠義之道”,遇到什事都念“福生無量天尊”。
實際上,心什感覺都沒有,什切實的道理也不懂。
但周圍的人需要他做出這種姿態——虛偽地藻飾。
他必須得假裝成一個禮貌善良的“正常人”。
這道理和當初他拜入師父門下的時候,師父執意要讓他把頭發染黑一樣。
為了方便更好地入世,與人群相融合,不至於太過特立獨行,表明自己是個異類。
十五歲那年,他第一次下山,嫌人礙事擋路,就順手剿了個匪,殺得橫屍遍野。
事後被曲玨請去府上,見眾人都用崇拜的眼神望著自己。
哪怕後來曲玲瓏為了追求他,不惜動用各種關係,最終讓師父鬆口,允許她先進雲隱觀,跟著三師兄修行一段時間。
此事引來多少同門的羨慕嫉妒,甚至是仇視和怨恨,他也沒有產生過任何的喜怒哀樂,更沒有七情六欲。
隻有平淡似水。
似一灘不會泛起波瀾的死水,從未感覺活過。
直到遇見了她。
律癡行從恍惚中回神,懷殘存著方才的溫熱,但已經冷卻了不少。
原來她已經走了。
“這個不行,瘦得皮包骨頭。”
吟歡一個個地看過那些排好隊的小男孩,表情是止不住的嫌棄,嘴上也不留情,“八成沒兩天就歸西了。”
律癡行不自覺地微扯唇角,頗有幾分自嘲。
人活在這世上,或許都有偽裝。
有的裝成別人期望的樣子,有的裝成自己期望的樣子。
可這些都不是真正的模樣。
他們其實是同一類人。
都是在浩若煙渺的大海中,漂浮不定的孤舟一芥。
哪怕外表看上去天差地別。
掌心的墨玉珠冰冰涼涼,律癡行瞥了它一眼,又看向吟歡手腕上的無穢。
或許他在失去記憶前,曾和吟歡有過一段交集,否則不會有這顆墨玉珠。
律癡行若有所思。
以前,他從來沒想過,要去探究已經失去的記憶。
因為“找尋真相”這件事太無聊了,無論過程還是結果,都很沒意思。
可是現如今,他卻產生了一股奇怪的念頭——
他很好奇,那時候的吟歡,究竟在自己當年的人生中,扮演著什樣的角色。
“那邊那個好像長得不錯。”
吟歡勾了勾手指,笑道:“過來,讓姐姐仔細瞧瞧。”
眾人朝著她手指的方向看了過去:
那少年大約十五六歲,一身麻布粗服破破爛爛,臉上也灰撲撲的,但細看會發現他的五官十分精致,若是收拾幹淨了,肯定差不到哪去。
他個頭不高,跟吟歡差不太多。
由於突然被指到,迎來一堆人的注視,他便不太自在地瑟縮著身體,脊梁彎曲,顯得整個人更瘦小了。
“這小子是個結巴,腿腳還瘸的,隻中看不中用。要不您換一個?”不知為何,村民們都很緊張,“朱家的婆娘,還不快把人帶走。”
趙氏連忙把那個少年拎出來丟到身後,斥道:“趕緊滾去打掃屋子,把家的活幹完了再走!”
“我又不嫌棄,你幹嘛自說自話呀?”
吟歡不悅道:“讓他給我過來。”
趙氏討好地笑著解釋:“姑娘對不住,今兒是村長他閨女和貴人大喜的日子。朱厭已經被貴人定下了,中午就得跟著新娘陪嫁到貴人家去伺候主子,真沒法讓您帶走。”
聽到村民們說起“貴人”,那名叫朱厭的少年渾身發抖,竟丟下手的笤帚,逃也似的飛奔到吟歡身前。
他撲通一聲跪下,抱緊吟歡的腿,聲嘶力竭地大喊:“他們要……要我死!”
吟歡不以為意地挑起秀眉,指腹摩挲著旱煙杆,“哦?”
趙氏麵如土色,立即伸手去拽人,斥道:“沒良心的東西,老娘改嫁給你那死鬼爹多少年,就含辛茹苦養你個拖油瓶多少年。現在是讓你去過好日子,你反過來倒打一耙!”
即將碰到朱厭的後領時,她的手被霜寒擋了個正著,再不能前進分毫。
律癡行居高臨下地睨了趙氏一眼。
他不言不語,劍也未曾出鞘,隻站在那,就散發出極強的壓迫感,令人不敢靠近。
哪怕吟歡說他拿劍純粹是糊弄人的,在場也沒一個村民敢輕舉妄動,都戰戰兢兢地後退半步。
>>章節報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