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晏這一覺睡得難得安穩,他少有地做了一個夢,夢見了自己的小時候。
他最初是在北地的一個小野村長大的。北地常受魔族侵擾,城池的防護範圍有限,這一類不知名的小野村不知幾多。
郎晏是個孤兒,是被人從荒野撿回來,挨家挨戶各自接濟一點養大的。他記事早,最早能意識到自己不同於常人,是三四歲的時候。
村人成分雜,但粗的來講可以分為三類:城麵活不下去跑出來的人,被流放到北地自生自滅的人,還有不受兩族待見放任自流的人蠻。
其實前兩者多少也看不起後者,但畢竟聚在同一處過活,也就把那點兒輕蔑藏在心頭。隻是,小孩子藏不住事,尤其是郎晏身為人蠻,還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兒。
郎晏那會兒寄居在一個老人蠻的屋頭。老人蠻腿腳不便,勉強伺候著屋子後麵刨出來的小塊菜地,白日他就把郎晏放出去,去給別人家幫忙幹點小活,來糊口飯吃。
他素來吃不飽,能餓一頓,飽一頓,都是天大的喜事,所以在同齡人頭,個頭是最矮的。而他在幹活的時候,旁的小孩就喜歡拿他取樂,或是唱歪歌說他是個沒人要的混血崽種,或是幹脆揪著他的魔族特征變著法兒地欺負他一頓。
郎晏打不過罵不過,大人們也不管,他就把事情憋在心底。可次數多了,郎晏也是沒忍住到老人蠻跟前掉著眼淚哭訴。
老人蠻坐在土炕上默不作聲地聽著,等到郎晏哭累了,小聲小聲地啜泣時,他才摸了摸郎晏的頭,開口道:“受著吧,這就是我們生來該受的罪。”
郎晏不能理解,但也隻能受著,頂多下次再遇到這種事時,心麵咒他們早晚要遭報應,當然明麵不能說,說了這活兒就白幹了。
如此日子,本是就這樣日複一日,看不見奔頭地過著,卻又在一次魔族來打秋風的時候,潦草地畫上了句號。
沒有任何預兆,在初雪落下之前,黑壓壓地來,黑壓壓地去,燒殺劫掠,不論老少。等郎晏跑出來再看,老人蠻死了,屋子倒了,整個小野村,全毀了。
他是想過要他們遭報應,但也最多是看著別人爬樹掏鳥蛋,想象一下他摔下來把腿摔折的程度,又何曾想過,會落到如今的田地。
“我看見了,是妖蠻們的騎兵。”幸存者麵,有人發出了這樣的聲音,而旁人的目光也一瞬間聚集到隊伍的人蠻們身上,郎晏也沒有逃過。
“他們是人蠻……”“蠻子都沒死幾個……”“說不定就是他們把人引來的……”
有小孩當即哭著要往郎晏身上招呼,嘴罵著“都怪你”“魔族都該死”“你怎還活著”雲雲。郎晏動了動嘴皮子想反唇相譏,可他突然記起了老人蠻的話,好像懂了點什,便什也沒說。
一群人最後商議著要往城去,在廢墟翻了些還能用的家夥什,拖著幾輛破板車上了路。人蠻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散了幾個,才落到最後麵跟著。
路上,郎晏見到了一支又一支同樣遭災的流民們,而他們再憔悴的麵容,看到他的時候,又總能綻露出遷怒的敵意。
他愈發的沉默,低著頭,沒抬起來過。
幾日的腳程過後,一行人風塵仆仆地趕到了城外,而隔著大老遠,他們就看見了在城外圍得水泄不通的難民們,他們也擠了過去。
城門處盤查的士卒們吆喝著維持著秩序,一開始還吵吵嚷嚷的聽不清在說什,等湊近了,一人站到石頭上,手拿著文書大聲罵道:“想進城的都給老子放規矩點!媽的,一個個都站好了別給老子惹事!還有你們些個蠻崽子,都給老子滾!城內不收!”
人群有弱弱的反抗聲:“憑什呀?我們什都沒幹,我們也是良民啊……”
“良民?我呸!”士卒頭子直接一口唾沫吐了下去,“一幫有爹生沒娘養的狗雜種!也就是城主大人仁慈,要老子說,天知道你們是不是魔族奸細,都殺了幹淨才好!”
“好!”“說得對!”“打死他們!”
先前出聲的人還沒來得及再說,更多的民眾反而義憤填膺地喊了起來。他們就地取材,拿著鍋鏟、菜刀、鋤頭之類的,一步步逼近,把人蠻們逼到外圈,分隔開來。
“去死!”一塊碎石,“嗖”的一聲不偏不倚地砸到了郎晏前麵的一個人蠻頭上。
“去死!去死!”見了血,更多的人像是被點燃了一樣,喘著粗氣衝了上來。
人蠻們隻占少數,不敢交鋒,狼狽地向後逃,卻反而助長了人們的怒氣,更加歇斯底地把火氣撒在了他們身上。
郎晏彎下腰,抱著腦袋被裹挾著東倒西歪地逃竄著,入耳的,是慘叫、呻|吟、咆哮、哭啼。
大概一切都可以歸結於兩族間的傳自上古的血海深仇,隻是郎晏跑著,又想哭又想笑。他又明白了,他們為什不敢向魔軍們舞刀弄槍,而是對他們趕盡殺絕。
——也不過是因為,他太弱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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