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蕭可可眼,姥姥是個有點古怪的老人。
公園,別人家的老頭老太太都喜歡拿個話匣子聽戲,或者帶上一杆京胡自拉自唱,好不快活。
姥姥卻跟戲絕緣,避之不及。
廣場舞她也不愛跳,自從姥爺去世以後,老太太日日悶坐在家,靠一部一部老電視劇解悶。
蕭可可記事起就知道家有條不成文的規矩:電視永遠不能停在戲曲頻道,更不能討論戲曲演員。
八歲那年,家來了幾個爺爺奶奶,他們是小區京劇社的成員,想邀請姥姥一起加入。
家難得有人來拜訪姥姥,全家人都很激動。
爸爸拿出他珍藏多年的大紅袍款待各位叔叔阿姨,爺爺奶奶們也是有說有笑,氣氛相當融洽。
那個時候她才知道,姥姥曾經是京劇院的當家大青衣,回回演出前,劇場門口都會擺滿戲迷贈送的花籃。
後來不知什原因,姥姥再也沒有登台唱戲。
再後來,知道她曾經是角兒的人越來越少。
果不其然,當老人們提出想請姥姥加入京劇社的想法時,姥姥原先還紅潤喜氣的臉登時就拉了下來。
她一句不說,緩緩起身回了房間,留下一屋子人鴉雀無聲,麵麵相覷。
最後還是爸爸出來解了圍,他一邊跟各位老人道歉一邊解釋說:母親年紀大了,她是擔心自己唱不好,拖了叔叔阿姨們的後腿。
一次次邀約無果之後,那些爺爺奶奶也就不再登門。
姥姥又開始了自己的日常:料理好一日三餐,就坐在沙發上,看她已經翻來覆去看了許多遍的口水劇,直到低頭睡著。
那天是個休息日,蕭可可打算好好睡個懶覺,偏偏強烈的尿意襲來
她半睜著眼睛爬起來,趿著拖鞋往洗手間方向走去。
經過姥姥門前,房門虛掩。
一陣戲腔,細若遊絲但清晰可辨,從門縫透了出來。
睡意登時消散大半,蕭可可貼在牆邊往張望。
梳妝台嵌著一麵寬大的橢圓鏡,背對著自己的姥姥正在鏡中默默擦淚,手是一個已經起了毛邊的牛皮紙信封,幾張泛黃的黑白照片。
後來,在大學的一堂戲曲通識課上,蕭可可聽到了那段熟悉的唱詞:
“夫妻們分別十載,好似孤雁歸來。”
“可憐我,被賊將奴來賣。”
“我受盡了禍災。”
“棒打鴛鴦,好不傷懷。”
那天從洗手間出來,蕭可可再也沒睡著。
她豎起耳朵聽動靜,直到姥姥的房門輕輕闔上,腳步聲漸遠,立刻從被窩跳了出來。
按照往常的慣例,姥姥出門買菜去了。
她目標明確,直奔梳妝台。
那是一台已經有些年歲的舊式梨花木長桌,每一麵都雕琢有繁瑣精致的花鳥魚蟲。
當中的鏡子仍是原裝,但曆經歲月侵蝕,周圍已經有星星點點的水銀剝蝕,鏡麵也變得氤氳混沌。
放在平時,蕭可可是不會對這個老古董有半點興致的,但現在不會了。
她驚喜地發現,平時掛著銅鎖的小抽屜現在是打開的。
姥姥沒來得及上鎖。
她拉開抽屜,赫然看到那個牛皮紙信封,還有一本墨綠色軟殼筆記本,表麵印著一叢紫色馬蓮花,顏色同樣掉得差不多了。
一時之間不知先看哪個。
她先把信封的照片一股腦倒在桌上。
大部分都是黑白照,是從前老戲班子的舞台,台上的人物隻能大概看清輪廓。
有兩張彩色照,很明顯是後期上的色,看上去像小人書的畫片。
她看到年輕的姥姥綁著兩條粗黑的麻花辮,身上是一件月白綢緞長旗袍,腳上一雙袢扣白皮鞋。
旁邊是一個清瘦的男人,一身淺灰西裝,外套脫下搭在手臂上,露出跟身體線條極其貼合的襯衫馬甲,褲子的中線熨得如同刀裁。
即使兩片薄唇被上了重重的紅色,兩腮還被添油加醋地添了兩抹絳色腮紅,依然沒能掩飾男人的氣度。
劍眉星目,眼神仿佛深不可測的星空,濃密的兩叢睫毛更添幾分憂鬱,兩隻梨渦淺淺地印在嘴角。
美中不足的是,男人是個光頭。
兩個人坐在草地上,幸福地望向鏡頭,笑靨如花。
翻過來看,照片背麵寫著幾個小楷,娟秀有力:
“民國廿五年,張纓佟柏於城北公園。”
之後的很長時間,蕭可可裝了一個秘密,這個秘密呆在一個八歲小孩的腦袋,實在過於重大。
>>章節報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