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晉的二十八年生涯,除了學戲,還是學戲。
他很小的時候就知道,爺爺是“金霸王”金少山的得意門生,十歲就開始跟著“鬆竹社”的師兄弟們給梅蘭芳跑龍套。
1948年的炎炎夏日,爺爺從上海演出結束,回到北平探望師父,卻隻看到廳的白色帷帳,以及正中一個大大的“奠”字。
那是一段令人愁腸百結的動蕩歲月,不要說市井小民,就連師父這樣聲勢赫的梨園翹楚,也免不了麵對時局長歎:為之奈何。
隻不過,別人是舉樽空對月,師父卻被一杆大煙槍攝走了魂魄。
酒精已經無法抵消厚重的愁緒,隻有這經由英格蘭小島上的黑販帶入的黑土煙,才能帶來片刻歡愉。
靈堂上,一縷繚繞而上的香燭煙火盤旋飛升,師父的黑白相片端立在祭桌上,看不清表情。
從腰間係上素麻那一刻開始,爺爺佟柏就和其他師兄弟一起,畢生隻為延續師父一脈的淨行流派。
按梨園行規矩,佟柏的兒子也將順理成章繼承父親的衣缽,把本門派的花臉藝術發揚光大,但在他這一代卻出現了斷層。
呀呀學語的時候,佟晉就問過爺爺無數次:爺爺,爸爸媽媽去哪了?他們什時候回來?他們不要我了嗎?
打記事起,佟晉的世界就隻有爺爺,以及練功房,甚至沒有別的小朋友。
爺爺每次被問到這個時,總有掩飾不住的一團傷感湧入眼眶,他摸摸小孫子的頭,半晌說不出話,然後起身去院子給籠的鳥添食,給花草澆水,他總覺得,隻要避開這個話題,小孩子忘性大,很快就會把這事拋到後腦勺。
但他忽略了一點,自己那從小沒有父母教養的小孫子,心思細膩超出了一般的小男孩。
得不到爺爺的回應,他的腦筋就會一直在原地打轉,繞不出去。日子久了,一個五六歲的小孩子變得少年老成,能不說話就不說話。
二十歲那年,佟晉和劇團一個唱小花旦的姑娘談起了戀愛,但小姑娘嫌他不會說好聽的,不會逗自己開心,於是就背著他找了另一個有情趣的小夥子,連分手的話都沒有留給他。
整個劇團的人都知道他這段不堪回首的戀情,雖然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對這件事保持沉默,但周圍人刻意的回避讓本就話少的佟晉更加沉默寡言。
從此之後,他的生活全部留給了專業,每日排戲、練身段、習唱腔,然後回到自己一室一廳的小房子,自己做飯自己吃。
如果不是這一屆比賽的場地剛好選在自己劇團,如果蕭可可的搭檔沒有吃壞了肚子,自己這按部就班的日子將永遠不會被打破。
那個曾經問過爺爺無數遍,依然沒有得到回答的問題也永遠不會揭開謎底。
“佟晉!團長喊你過去。”
那個上午,他一如既往在練功房壓腿,聽見施成鵬正在窗外喊他。
他擦了一把臉上的汗珠,心想可能是下個月演出節目單的事情,迎麵撞上嬉皮笑臉的施成鵬。
“哥們,有活來找你了,有個演《宇宙鋒》的小丫頭急需找爹,團長不知怎就把你推出去了……”
對方還在絮絮叨叨地說,佟晉眉頭也微微鎖在了一起:平時這種活都是隨便找個師弟應付了事,畢竟隻是陪襯連票友都算不上的門外漢,今天怎把自己這個團的扛把子送了出去?
“你沒聽錯吧?”
“哪能啊,自打這群青春的□□剛進咱們劇場,一切動態我都盡在掌握。告兒你,那丫頭長得還挺好看……”
“邊兒去!”
也隻有這個鐵哥們敢在佟晉麵前開這種玩笑。
從團長辦公室走出來,佟晉臉上依然沒有任何表情。
領導交待的無非就是:好好配合人家的演出,主動溝通,起碼知道人家學的是哪位京劇名家的版本。
版本不同,演員之間的配合往往會出現卡頓,這是京劇程式化表演風格的大忌。
佟晉自然曉得這個道理。
但他現在更好奇的是,這“小丫頭”究竟是何方神聖,居然敢挑這一段高難度的折子戲來比賽。
回宿舍換了一身幹爽的衣服,簡單的白t加牛仔褲,出門前想了想,又扣了一頂鴨舌帽。
他不習慣在這多外人在的場合暴露自己。
偌大的排練廳,京劇團的其他成員正冷眼旁觀,瞧著這群門外漢。
他夾雜在伴奏隊伍,揀了最角落的一個位置坐下,把帽簷又往下拉了幾下,麵部表情完全隱匿在陰影。
施成鵬喊了他好幾遍都沒用,隻好自己挪到那個角落。
“坐這偏僻幹嘛?我剛才那位置才是最佳觀景台啊。”
“那你過來幹嘛。”
鴨舌帽紋絲不動,流動的眼波卻在一處逡巡。
施成鵬吃了一記,決定不打算和他抬杠。
“看到沒,那個剛進來的馬尾辮,就是她。”
佟晉心頭微微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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