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導劇組的盒飯一如既往地菜色豐富,三葷兩素,一排大飯桶。
這才開拍第一天,容修和顧勁臣都沒有搞特殊,兩人和大家一起吃大鍋飯,顧勁臣親自去排隊打飯。
“我和你一起去。”容修說。
“你別過去了,人多,去找個僻靜地方,”顧勁臣下意識想撒個嬌,猛然意識到哪不對,抬手摸了摸下巴的胡茬,十分硬漢地命令道,“找個涼快的地方,我心有火。”
容修:“……”
聽著哪怪怪的,差點接一句:我給顧老師敗敗火?
心有火,是因為剛才那個鏡頭不滿意吧。
於是,容修沒有逗他,點了點頭,環顧一圈四周,指了指樹蔭偏僻處,“我去那邊。”
花朵和丁爽跟在身後,顧勁臣不放心兩人給容哥拿吃的,因為容哥有忌口。
和工作人員點餐時,顧勁臣還特意給大家介紹了丁爽,嚴肅地說明了原因,讓丁爽和大家混個臉熟,仔細叮囑道,小丁就是容修的助理,他負責給容修打飯,不要有任何蛋液成分的飯菜。
之前李導、參總、封凜都已經反複拜托過生活部門了,團隊的老劇務們都知道容修雞蛋過敏,一旦過敏嚴重救助不及時是會要人命的。
“之前開會的時候,容老師跟咱們說過,要和大家一起吃大鍋飯,”後廚負責人對顧勁臣笑道,“今天第一天取個團團結結,就讓容修先一起吃,等明天我親自給他做定製餐,顧老師放心吧。”
李導劇組就是很團結,十來年的合作關係,像個大家庭。
而且大多是影的在職員工,眾所周知,商集團的待遇是非常好的,夥食也是真的好,三葷兩素加雞腿,還有飲料水果和茶蛋。
沒一會兒,顧勁臣帶著助理們過來,兩人在片場偏僻處用飯,房車太遠了,去車上可能來不及。
李和張導也端著餐盤過來,三人坐在小折疊椅上,聊了聊剛才拍攝的鏡頭。
顧勁臣說,他不喜歡剛才那段表演,不是矯情,也非吹毛求疵,就是覺得……
“不該是那樣,我一會兒再想想。”顧勁臣說。
張導離開之後,容修捧著餐盤,悶頭扒飯,有一句沒一句和顧勁臣、李聊剛才的表演。
“我覺得,你把心理活動演得很真實。”容修說。
“是啊,簡直太真實了。”李盡量安慰他,給演員打氣,“編劇也說,表演沒有問題。”
顧勁臣不言不語,輕輕地搖了搖頭。
他仍然一身住院服,就是覺得,那段表演看上去不太對。
這是演員的直覺。
李導隻能給他足夠的時間去思考,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給他力量:“你再好好想一想,吃完飯,覺得差不多了,我們就開始,才剛開始,等等沒關係的。”
顧勁臣失神地點頭,也有點焦慮:“謝謝。”
李將空間留給了演員,端著餐盤離開時,顧勁臣仍然沉浸在剛才的那段表演當中。
容修的用飯速度很快,沒一會兒就吃完大半盤。
他打量顧勁臣走神的模樣,索性放下自己的餐盤,拿來顧勁臣的筷子,像是要喂他,“顧老師,快涼了。”
“我自己來。”顧勁臣連忙接過筷子,食不下咽,吃飯就是這費勁。
見對方乖乖吃飯,容修思索片刻,像是隨口問:“之前讀劇本,找情緒時,有沒有聯想到自己?”
“剛才那一場戲沒有。”顧勁臣搖頭,“不過,後麵的場景會聯想到,陸少寧遭遇的挫折,會讓我聯想到自己一次次失利,很無力、絕望的感覺。”
正如在威尼斯酒店,兩人那夜的促膝長談。
顧勁臣在現實中的挫折與失利,為他帶來了更多的落魄體驗,真正地體會到了劇本中描寫的‘無力感’。
不等顧勁臣再回應,容修偏過臉,撞上顧勁臣的視線,忽然問:“顧老師有什重要的東西?”
“什?”顧勁臣愣住。
“身為球員,手臂是陸少寧最重要的東西,失去了左手,就意味著斷送了前途和理想。”容修說,“要不要想一想,如果你失去最重要的東西,比如,表演的能力,台詞的能力,或者突然失去聲音,會是什心情和反應?”
“我最重要的東西……”
顧勁臣垂著眸子低喃一聲,將餐盤的兩塊紅燒肉夾到容修的餐盤。
而後,顧勁臣注視著他,“我不用想象,因為我也失去過重要的東西。”筆趣閣
容修微愣,眼中多了絲探究的意味。
顧勁臣從沒有對他說過“失去重要東西”這種話題。
容修的腦子閃過的是顧家爺爺曾經告訴顧勁臣,如果喜歡打籃球,就要一直打啊……
難道顧勁臣說的也是籃球?
“不過,我最重要的東西,不是台詞的能力,也不是演技,”顧勁臣凝視著他,唇角露出一抹笑意,“當初失去他的時候,我以為,從今以後他就要遠在天邊了,但現在他近在眼前。”
回望著那雙桃花眼,容修猛然間就懂了。
容修隻覺一陣臉熱,俊臉一下從頰邊紅到了耳尖。
他張了張嘴,無奈,又有點好笑,瞪著顧勁臣:“淨打岔,說正事呢,我看你一點也不急。”
顧勁臣迎上容修的眸子細瞧,直將容修瞧得渾身不自在。
容修慌忙地將眸光移向別處。
兩人同時想起,一年前在那家賓館客房,容修說出了那句“不能在一起了”。
氣氛忽然變得曖昧,兩人一起沉默下來,一時間都忘了在討論什。
過了好一會兒。
容修淡淡開口:“那時候的你,明明充滿了難過和悲傷,卻異常的冷靜。”
兩人肩並肩坐著,望著眼前人來人往。
容修語氣悠長,仿佛在講述某一部老電影。
“我以為,你會哭,會鬧,會撒潑打滾,我甚至在前一夜已經想好了對策,但是,你當時隻是紅著眼睛,冷靜地給我解釋原因,對我微笑著,像往常一樣貼近了我,伸出胳膊,抱住了我,很輕,很輕地抱著我。”
顧勁臣:“……”
聽到容修這樣形容,顧勁臣臉上露出一絲詫異。
他隱約記得當時的場景,但印象中,容修始終不肯看他一眼。
沒想到,容修觀察了他的表情?
不過,顧勁臣已經不記得自己當時是什反應了,太悲傷,太難過,太不知所措,反而……
“後來,在我臨走時,讓你對我說‘再見’,你也隻是抓著我的手腕不放,力道很大,顯然並沒有接受那個結果,也不知道分手之後將要麵臨什樣的生活,看上去很茫然……”
容修嗓音清淺,仿佛隨時能被風吹散,他輕聲地道:
“當然,在此之前,我也很茫然,茫然而又冷靜,分析,思考,難過,坐在那個房間,靜靜地坐了足足一夜。在噩耗降臨時,我們誰都沒有爆發,或是崩潰,因為還沒有回過神,一天,兩天,一周,半年……我感覺,半年後的自己,仍然沒有怎回過神。”
顧勁臣眼角通紅:“容修……”
容修側過臉,露出柔和的笑容:“你明白了?”
顧勁臣恍神:“你說得沒錯,我想,你是對的。”
容修輕輕鬆了口氣:“一會兒你可以試一試?希望我能幫到你。”
顧勁臣直勾勾地盯著他,眼神略顯渙散,顯然腦袋是在想劇本和表演。
真的幫到了……
他們融合到了彼此世界,成為了彼此的精神導師。
在容修的引導下,顧勁臣漸漸意識到,對於自己剛才表演的那一絲隱約不對勁究竟是為什……
在巨大的悲傷與噩耗中,大多人無法迅速做出反應。
比如……
顧勁臣想起了自己的爺爺。爺爺去世那天,看著老人安靜地躺在病床上,他一點想哭的感覺也沒有。下葬時,所有人都在嚎哭,隻有爺爺最疼愛的自己沒有流淚。他一度認為自己情感缺失,覺得對不起爺爺。直到半個月後,夜深人靜時他想起爺爺,然後捂著臉,嚎啕大哭。
——這就是顧勁臣在看到回放時,隱約察覺到的一絲違和之處。
李導說,表演得很真實。
是的,就是因為太真實了,真實到沒有任何緩衝的餘地。
太真實了,太清晰了,片段中的表演,將那種痛苦與絕望,明明白白地展示了出來。
之所以那真實,那清晰,那精準,是因為顧勁臣知道,在未來的十年,陸少寧將會經曆什。
截肢到底意味著什,背後到底是怎樣的生活,不單單是失去了籃球夢,將來還有更多的挫折等待著陸少寧去克服。
那種悲傷,那種絕望,那種崩潰,都是上帝視角的顧勁臣看到了他未來無數黑暗的時光之後,經過專業分析之後所共情體會到的。
但是,在那短短半分鍾之內,陸少寧並不知道,他難以置信,他一片混沌,他根本就不明白接下來自己將會麵臨怎樣的困境,會給他的生活帶來什樣的改變。
他甚至仍然有樂觀的念頭,諸如他問醫生,他的手有沒有接上,他也許仍然認為,一隻手也可以打球……
表演的層次。
事實上,在此之前,顧勁臣就已經想好了情緒的層次。
但當真正開拍時,身臨其境地投入進去,情緒著實太過洶湧,也太過崩潰,摧枯拉朽般地將表演節奏破壞掉了。
這就是體驗派演員的特點——人的性格是立體多麵的,是一個複雜的大集合,演員將自身靈魂中與角色相同的一部分拿出來,與之合而為一,投入角色,融合角色,入戲時不分戲戲外,爆發時往往難以控製,是三派中最難的,不瘋魔,不成話。
顧勁臣剛才就是如此。
表演得太過精準,是身為演員的精準,而不是對這一切一無所知的陸少寧。
當然,他的表現換成任何一位導演,都會稱讚一句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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