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像她的母親……她不像,她就是她自己。
——王
走過三條主街道,隨行的人都感覺有些疲力了。但好歹是在正午前走到了宮殿祭台。
紅蓮本是怕冷的體質,又正值冬天。走了這久倒是沒出汗,妝容也還是精致的。
“行了,哥哥送你到這。”韓非鬆開妹妹的手,對她笑了笑,轉身走向一邊。
台階上,君主已經等在了宗廟門前。
韓王安等在這有許久了。
宮門大開著,他看得見宮外夾道看熱鬧的百姓——作為王權鼎盛的象征,這本身就是公主義不容辭的責任。
韓安滿意地笑了,這是他希望看見的。
大概到了晌午,他要等的人到了。人群攢動著,芳華絕代的女子被人簇擁著走近,跨過宮門,走過宮道。
君王的麵色柔和下來,她與她母親有那樣相似的眉眼,她高高仰起自己高貴的頭顱——他給了她無上的尊榮,使她一直驕傲而自信。
這樣……也不算辜負了她的母親了吧……
這身宮衣這樣貼她的身,他到現在也還能記得許多年前那個人在孩子的床邊一針一線裁縫的模樣。
那時候她的表情溫柔恬靜,為這個得來不易的女兒傾注了無限愛意。孩子還小,她已經為她縫製起這樣大的華服。
一轉眼,那件比那個孩子大了無數的衣服,她也能很合身地穿在身上了。
真奇怪,她明明喜歡藏青,卻堅定地相信孩子會喜歡這樣鮮豔的紅色。那時候他曾經打趣地問過她一句,她放下手中的針線,看著他懷的孩子,柔和又篤定地道:“我就是相信。”
那個不容置疑的模樣啊,仿佛她已經看見過孩子長大的模樣了……韓安想著,搖了搖頭,嘴角噙了無奈的笑意。
這一恍神間,那個他寵愛著的孩子已經走到了自己的麵前。
她身邊的人退去,她抬頭看自己,陽光在她琉璃色的眼睛中一閃而過,掠過迤邐的光。
“……”韓王的手不自覺地握緊——他的回憶在不經意間被這個眼神喚醒。
她像她的母親,可終歸,隻是紅蓮……
“父王,紅蓮今日可好看?”
——“父王,夢兒今日好看?”一晃眼……就是十年了。那個人走了,也有十年了。
韓王笑了,拍了拍女兒的手,欣慰道:“寡人的紅蓮,當然是好看的。”
身邊的大監輕聲提醒著兩人。
父女倆這才正了神色肅穆起來,大監對著階下高聲吆喝了一聲——祭典開始了。
先是君主率著子女臣子叩祭了韓國列祖列宗。緊接著是嫡公主帶宮中女眷祈了桑福,祭過了青女。最後是大巫祝與祭司的通靈儀式。
公主的祭祀之舞要等到黃昏前,陰陽交替之時。一套流程下來,眾人終於有了點空閑停下來休息。
紅蓮卻還要馬不停蹄地回到殿中換下繁重的禮服,為一會兒的祭祀之舞做準備。
宮中女眷自然不適合久留宗堂和朝堂,韓非便安排紫女幾位姑娘先去後宮等一等。自己則和張良找起從一開始就失蹤的兩位大爺來。
明明前幾日才和衛莊說了引薦他做新的司隸!引薦的畢竟是你,你起碼露個臉吧!
黃昏,祭台的供桌已經被人撤了下去,換作幾個大紅的皮鼓分別立在祭台的四角。
今日天氣不錯,昨夜風雪還大著,今日便停了。宴席也擺在了露天的宮落。
除了韓王有資格席坐,其餘的人觀看祭祀之禮時隻被允許站著。
落日的餘暉傾撒在祭台之上,如同神光普臨。說話聲漸漸小了下去——時間到了,姑娘已經站了上去。
祭台是凡人與神溝通的地方。人們在上麵殺生,在上麵祈禱。生與死都在這個地方上演。這個祭台上曾經染上純潔者的獻血,如今也承接著對國家美好的祝福。
女子一襲紅裙,不如早上那般繁飾,卻也是華麗的。貼合的裙身勾勒出姑娘曼妙的身姿,媚而不妖。
半幅鎏金麵具擋了她部分麵容,然而另外半張臉卻盡顯她麵容的美好,這副麵具反而增添了她的神秘與明麗。
左眼點了朱砂,格外惹眼,她垂眸間那顆朱砂顯得乖順而溫柔,抬眼時則威麗且嫵媚。
一頭長發被做成蛇形的金簪盤起,餘光打在其上如同流光髻夜。
“時到!天佑——”大巫祝拖長了音,手中的火把落在祭台前的火盆中,火星四濺,翻飛成一隻隻蝴蝶,又在灰燼中墜落。
一錘鼓動,嗩齊鳴。
樂聲四起。
姑娘揚手,紅袖飛轉起優美的弧度。彎腰,抬腳,幾息之間連貫做了靈巧的雲雀。
她體態輕盈,在偌大的祭台進退自如,原本曳地的裙擺自她起舞起便再未沾地。
纖細的腰肢微動,她如被清風吹拂的池蓮微微俯開身去,長長的紅袖垂地,蜿蜒著絢爛的迤邐。
微微抬臂,手擋嬌容。她突地起身,又那放慢了速度,明眸微垂,眉目舒展,讓人可以想見她紅袖遮掩下的笑口。
樂聲大震,剛剛還低垂眉眼,嬌柔的女子突地抬眼,手上挽出幾個令人繚亂的繡花,紅裙轉動間祭台上的大鼓被人敲響。
鼓聲鳴動,鳴笛相和,如同戰場兵戰交接,從柔情到鐵血,不過是一揚袖的時間。
紅袖抽響皮鼓之後不僅沒有落下,還順著女子的動作更加乖順的旋轉起來,又是幾聲鼓動,震撼人心。柔弱的紅綢像是有了千鈞的重量,使這些沉重的大鼓乖乖臣服。
舞姿不再嬌媚柔弱,女人舞步加快,每一個動作都幹淨利落,離得近的人甚至聽得到她甩袖時的風聲。
她足尖微點,站定在祭台中央,輕斜著身。紅裙旋轉飄飛,女人的手隨著旋轉的速度越抬越高,紅綢也在她的周身形成一圈又一圈的紅練。
樂聲一揚,那原本高速轉動的紅綢高高飛起,蔓延到半空中又飄飄揚揚地下落。
緊接著再度隨著女人的動作猛地下落,同時敲響了兩側的皮鼓,最後乖順地躺在女人的腳邊。
往年也少不了這樣的祭祀之舞,但有的人,偏生有跳的出一舞驚鴻的能力。
韓安感覺到眼角有些濕潤。這一首戰曲,他很多年以前,也看過……那時候,他還很年輕。
對那個台上的女人一見傾心,如今,是她的女兒站在上麵。他卻依舊為這一舞而驚豔震撼。
那時候她一身綠裙真是生氣活力啊,明明是戰曲,卻也被她跳出了別樣的柔情。
兩人舞的是同一首曲子,他卻看的出其中的不同。母女倆長的相像,連麵具女兒也是用了她母親曾經用過的。
她母親溫柔,她的舞姿中卻比她母親更多一份堅韌張揚。隻是……兩人都有著一樣不肯服輸的倔勁。
“許久……沒看見這支舞了。”張開地摸了摸胡子,驚歎過後慨歎道。
見一邊的孫兒似乎還在發愣,搖頭笑了笑。驚鴻一舞,上一次看見這首舞時,台上的女子就博得了當今王上的芳心。
如今這位公主與她母親一樣,也驚豔了不少兒郎。
他還以為,這輩子是沒機會再看這舞了。畢竟……自從先王後走後,宮中就禁了這首舞了。不過是怕看見的人會傷懷。
大巫祝又是一聲報吉,紅蓮微微喘著氣,一層薄汗附在她的脖頸處。她悄悄往台下看了一眼,看見相熟的人不由揚唇一笑。
她抬頭看那落盡的太陽,天邊紅霞鋪陳,殘陽如血。她的腦海中閃過模糊的記憶,這些碎片在她剛剛起舞時一直在跟隨。她很難將他們拚湊起來,卻莫名的難過。
她發出一聲隻有自己聽見的不知從何而起的哀歎,轉身下台,如果此時還有有心人在看她,就會從她單薄的背影中讀出別樣的悲傷落寞。
她剛剛那樣豔麗耀眼,可在一舞結束後,也會覺得疲憊啊。
火盆中的灰燼增加,火舌漸漸不再放肆,在“嗶啵”聲與人們的喧嘩聲中悄悄掩去祭台上曾經響起的……她的痛聲與哀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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