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接上文
小豆子剛爬出床底就被一把薅住後頸肉。
“可算回來了,快!蘇先生正等著。”
不容分說,剝去一身髒衣,拎起來,丟進熱水桶。
抄起豬毛刷子,狠狠一通刷洗。
“姑姑輕些!刷鍋膛灰呢。”
“那你也不用每次都把自個兒弄成鍋底。”
“那不容易露餡兒。”
“那誰讓你非要用這副麵貌出去。”
“男兒行天下,女兒不出堂,是美德也是規矩。”
“規矩規矩!就隻會用嘴說!”
抬著杠,手也不閑。
沒一會兒,小豆子就從黑泥蛋被刷成一截白藕段。
穿上桃裙絲褲,挽上雙耳髻,點上額心朱。
就姑且稱之為“小姐”吧。
“我這就去墨清堂,勞煩文薑姑姑了。”
小姐跨到門口,聽身後傳來一聲輕咳。
回身向文薑行了一禮,踏門而出。
一路顛顛走到墨清堂。
門虛掩著。
小姐屏住聲息,對著門縫瞄進去。
正當中桌台上坐著一名白衣士子。
十五六歲年貌,長相十分秀美。
是一般女子都比不上的姿容。
這位貌若好女的少年士子,正是教詩文的蘇離蘇先生。
小姐輕叩門板,推門而入。
對著先生恭敬行了一禮。
蘇先生忙起身回禮,笑道:
“今日可讓我久等了,為何來遲呀?”
“是學生失禮,請先生見諒。”
“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坐吧。”
小姐不聲不響往桌後坐了。
蘇先生照常念了會兒經,讓小姐自己動筆,寫一首“荷塘映月”。
小姐望著窗外小圓塘,回味芙蓉酥的清甜。
鋪開紙卷,提筆落墨。
在小姐書寫大作時,先生斷斷續續歎了三口氣。
小姐注意到他臉上有憤然之色,不知又在哪受了氣。
“先生有心事?”
先生聽她問話,眼睛瞬間一亮。
“唉說了,你也未必能懂。”
小姐見他明明一副很想傾吐的樣子,卻要故作矜持,也就配合道:
“學生雖然愚鈍,也想要多長見識,請先生指教。”
於是先生提起北牢關大捷。
王城每個角落都在談論這場盛事。
齊宅也不例外。
齊父的門生都聚在學館議論這件事。
姚家父子在文人群爭議頗大。
評價呈現兩極分化。
但由於姚齊兩家的姻親關係,齊父的門人即便不擁護姚氏,也不公然反對。
所以蘇先生融不進去,滿腹苦楚無處傾瀉。
聽齊父透露
蘇先生對姚家積怨頗深。
不是沒有原因。
蘇家本來不說富貴,至少溫飽不愁。
他父親教書,母親持家,和樂安順。
早些年姚公越境攻城,在蘇地調用民兵。
蘇先生的父親被強征入伍。
一去不回,再無音訊。
蘇母為養活孩子,日夜操勞。
不久也病逝。
蘇離隻能把唯一的妹妹寄養在叔父家,獨自一人開始漫漫求學之路。
在遊學路上,他見過因戰爭離散的家庭。
見過因強征青壯導致全村隻剩老弱婦孺的破落村戶。
他帶著遠大抱負,投入齊父門下。
夢想改變這個暴橫的世道。
“建造北部軍鎮勞民耗財,難道隻為一個北牢關嗎?經此一役,姚大在軍中樹立威望,姚公安心坐在王城,由他兒子培養北鎮勢力。”
“不好嗎?”
“不妥。”
“為什?”
“一來,兩邊都是他家的,還有……”
蘇先生看向小姐,眼神微微一黯:“對你不好。”
“對我不好?請先生明言。”
“你也是姚家人。”
“還不是呢,先生放心,你對我說的話,我不會告訴別人。”
“君子言談,何懼他人知曉。”
“那先生的意思是?”
“被忌憚的事物,總不會一直順風順水,入了姚家,倘若他家遇事,你家也會受到牽連。”
“先生再多說一說。”
先生的口無遮攔,是小姐用他的原因。
隻要敢問,他就敢說。
這點很便利。
說起來,兩人的初遇,還挺有意思。
蘇離出身寒門,沒多大名氣,倒有很大的氣性。
剛拜入齊父門下那陣子,受了不少擠兌。
他一憋屈,就拿花草樹木撒氣。
那天,小姐經過院門口,瞥見外麵白衣飄然的蘇先生,正對一株老柏樹練拳擊。
小姐心疼那古柏,便出聲喊住他:
“那樹惹你了嗎?你要這打它。”
“這樹是你的嗎?你管我打不打它!”
蘇先生開口就懟,眼神也不偏一下,用了更大力氣去拍打樹幹。
小姐覺得此人有趣,好脾氣地講起道理:
“你看天上,日頭那大,它為你遮擋陽光,任由你宣泄怒氣,你還能打得下手?”
蘇先生這才回頭看她,見是個豆丁大的女娃娃,也就斂了火氣,隻說:
“草木無情無感,你把它說得,倒似個人了。”
小姐正在學寫詩。
那時教她的是個老先生,讓她以“蘭花”為題,作一首小詩。
她把蘭花外形詳加描述。
老師看了,說不行。
雖然題為蘭花,不能隻寫蘭花。
她卻實在不明白。
這時聽蘇先生言語,略有感觸。
就叫人在內院門口臨時搭張桌子,請先生指點一二
蘇先生看過小姐的“蘭花”,沒說什。
另作一首,借蘭花高潔,讚美君子情操。
叫小姐比對。
小姐更是困惑:
“為什先生見蘭花如見君子,在詩很是讚美一番,方才卻說草木無情無感?”
蘇先生振振有詞:
“草木無情人有情,喜怒衰悲時,所見景物,各有感觸,它是什,不在於它,而在於人心。”
原本小姐看山隻是山,看地隻是地。
聽先生一席話,獲益良多。
雖然看山仍是山,看地仍是地。
倒是弄明白為什寫不好詩了。
她對景物,很難賦予人的情懷。
或有時,會讚歎景物本身的自然雕琢。
再沒別的。
因這段交際,原來那位老師請辭後,小姐希望蘇先生接替。
齊夫人很不樂意。
齊父卻異常喜歡這個漂亮門生。
直纏磨到夫人答應為止。
蘇先生不大合群,無人深交。
難得收一個乖巧可愛的學生,又總能恰到好處地表現出求知欲。
他也需要找個人傾吐,最好是不通世事的,自然話多些。
當然說歸說,正經事也不能耽誤。
“寫好了嗎?”
“好了。”
小姐說話時筆也沒停。
已經完成功課。
吹幹墨跡,把紙呈上去。
先生接來一看,臉色變得神奇。
“你的水平,一如既往。”
他內心感慨,把紙托還小姐。
“多謝先生誇獎。”
“我是在誇你?”
小姐張著兩眼,似乎聽不懂。
蘇先生從袖袋取出一條絹帶,研墨潤筆,在絹帶上寫下詩句,遞給小姐。
“你還是多讀別人的詩吧。”
小姐知道,自己學不來的東西,不代表不能品味別人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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