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在熹微晨光中緩緩駛入站台。
下了火車,走出車站,華林打量著這座正在蘇醒的城市,這是生他、養他的地方,但年年不同,都有一種陌生的熟悉感了。
進村的車子經過鄉鎮,鄉鎮上一處荒地已經建築起了新的農貿市場,華林的心微微一動,先在農貿市場下了車。
兜兜轉轉終於來到一處賣夾克衫的攤位,華林選中了一件正要詢問老板價格,卻驚訝於老板他曾見過。
“舊農貿那個店子給兒媳婦管了,這是新的,還沒什生意,適合我這種年紀大的。”
“小夥子,你是麗妹子的兒子吧?”
“是的。”
“哎喲麗妹子經常來我店,這幾年見得少了。你這娃娃長高了不少哇,還長得這漂亮,麗妹子有福氣啊!”
“就挑這個?男式的看不看啦?你給自己也買一件,幫我帶帶生意啦!”
“不了不了。”華林把錢遞給她,拿過了塑料袋。
夾克衫裝在紅色塑料袋,拎起來有點重。
老板望著華林遠去的背影,喃喃自語道,“哎喲好幾年都不見了,小夥子人不錯,還知道給娘買東西,這孝順哩……”
拎著東西扛著行李,華林走到小鎮最熱鬧的路口,這有許多人在等車。
街車卻不是那好等的,大約過了二十分鍾才總算來了一輛,沒有人下車,要上車的人呼啦一下全往上衝,街車上坐的坐站的站,都快要呼吸不過來了。
華林的身後是一個老奶奶,手顫顫巍巍地提著菜籃子,菜籃子受人群的擠壓,麵的菜差點兒就掉出來了,華林搶到一個位置,把位置讓給了她。
街車搖搖晃晃地啟動了,華林對往事的回憶又浮現了起來。
小的時候,他總是記得媽媽的模樣,媽媽在廚房忙碌的身影,在屋後洗菜燒水,她很漂亮,但是歲月無情地在她的臉上雕蝕著風月的影子,最後連媽媽自己,都接受了命運的安排。
那時候他剛剛記事不久,媽媽三天兩頭地帶著他來小鎮上的農貿市場,挑水果,買蔬菜,華林提著小籃子,緊緊地跟在媽媽身後,媽媽也會時不時的回頭看看,自己的寶貝兒子有沒有好好跟著自己。
那時候,媽媽總會去菜場旁邊的服裝店瞧瞧,但隻是在那看看衣服,看著那些漂亮的時髦的衣服,媽媽的眼是發著光的。
那時候,爸爸還在外麵賺錢養家,當他知道媽媽去服裝店總是隻看不買時,年後的那個大夜他給媽媽準備了厚厚的羽絨服。
穿著龐大厚實的衣服,媽媽笑了,華林很少看見媽媽這開心的笑,從那一刻,他很希望媽媽可以像這樣多笑笑。
媽媽也是溫柔的,華林漸漸長大,總會問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比如星星為什很亮,公雞為什打鳴,有一些媽媽能解釋,有一些媽媽解釋不了的,就會告訴他他以後去上學他就會明白的。
華林還沒有上學的時候,媽媽給他講故事,要他背古詩,教他算術題,後來華林上一年級的時候,還被老師說天賦異稟。
回想那段時光,沒有煩惱,沒有憂愁,他隻能體會自己的世界,卻體會不了媽媽的世界,他隻是偶爾有點孤獨,因為沒有父親的陪伴,他顯得有點特別。
“我們不和你玩,因為你好像沒有爸爸。”
“為什別人都有,就你沒有?”
“……”
華林的爸爸是村最早一批進城務工的,當時的很多大人都還不理解。直到打工熱漸漸蔓延到他們那個村子,華林才能漸漸擺脫這種孤獨帶來的傷害。
但好景不長,在他小學的時候,有一天放學回家,媽媽一直躲在屋哭,華林很驚慌,卻不知道出了什事。
後來鄰居告訴他,爸爸沾染了賭博,正外出避債。
媽媽好像一下蒼老了十歲,她依舊帶著華林在身邊,不像孩子透漏一點兒世間的殘忍真相,一直默默地堅守著這個家。
可幸的是,賭博的債終於還完了,爸爸回來了,一家人終於能夠團聚了,那時,華林初中畢業。
關於華林是否上高中的問題,成了夫妻倆爭鬥的開端。
媽媽堅持讓華林上高中,爸爸堅持讓華林外出打工,補貼因還債元氣大耗的家。
幾年未歸,爸爸已性情大變,自私,冷血,麻木是華林對他最後的形容,因為他險些對媽媽施以拳腳,華林最後順從父親,但遠離了父親的打工地,去廣州謀生活。
原以為放棄讀書開始打工能夠讓家風平浪靜,卻發現家在他不在的時候風波四起。
爸爸搞起了外遇。
女人是幾年前找的,卻一年比一年囂張。前年挑明了關係,大年三十把爸爸約出去,爸爸好幾個晚上不回家,去年直接找上媽媽說要他們離婚。
爸爸對媽媽的態度越來越冰冷,對情人的態度越來越縱容。
媽媽的臉上已經很少有表情,華林覺得,媽媽逐漸在拋棄這個家,她以前為這個家而活,現在隻為他而活了。
去年回廣州的時候,他問媽媽,回來想讓我給你帶什禮物。
擱在往年,媽媽的臉上會洋溢出幸福的笑容,她的夢想和心願,全部都刻在漂亮的櫥窗,即使她不說,華林也都知道。
而媽媽隻說了一句,你平平安安回來就好。
連媽媽自己都覺得自己不是一個小女孩了,婚姻啊,你到底給女人帶來了什。
爸爸心不在家的這些年,母子倆的相處時光,是華林心底最珍貴的回憶。
他知道從小到大是母親一直陪伴他,他發誓要對母親好,讓她開開心心,永遠做一個小女孩。
他可以不認父親,他可以把自己打工賺來的錢都給他去還債,他知道他最近又在賭博,他可以這樣一直拿錢供著他直到他離世。他隻要母親幸福。
他曾向母親提過,勸他們離婚。
母親搖搖頭,拒絕了。村的人不會理解法律賦予離婚的意義,就像村這代人以前的很多代人不理解一夫一妻的意義一樣。
“媽媽,我帶你走,我們一起去廣州,不在這,不就可以了嗎?”
母親還是搖搖頭。華林知道了,這是血緣關係存在最該死的地方。母親有她的親人,她的娘家,她的兄弟姐妹,她們都不會理解的。
拘禁她的不止有世俗,還有她的心,她曾經的親情,她現在的親戚。
而她唯一的、清楚她處境卻無能為力的兒子,隻能在旁邊默默地心疼。
他不逼母親了,他由著她來,隻是他還記得她的夢想,他每年都給她帶新衣服。
隻有新衣服到她手上,穿在她身上的時候,她才會笑一會兒。但是華林清楚,這樣簡簡單單地笑一會兒,可能是她與活著之間唯一的牽絆。
街車抵達了村莊,華林走在大道上,終於回家了。
隻需要走一點點路,隻需要在前麵那個路口拐個彎,就能見到媽媽了。
提著行李的手止不住的在顫抖。
家門口沒有什過年的氣息,門前幾乎成了一片雪地,雪地上空落落的白色,沒有腳印,也沒有人掃雪。
華林覺得有點不對勁,勤快的媽媽在過年之時總是忙前忙後,腳不沾地,就算忙到沒有時間掃雪,也會留有在雪地上走過的痕跡。
他衝進了屋。
父親正從偏房走出來,見到華林,有點驚慌和訝異。
“呀,你回來了?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呢。”
暴雪使火車延期,他們應該不知道消息,以為今年華林不會回家了。
見到他,華林沒有太多的喜悅,從他身後略過便要往偏房走,嘴隻喊:“我媽呢?”
華林的父親答不上來,吞吞吐吐之際,聽到了華林的怒吼。
“你是誰?你算什東西,從屋子滾出去!”
坐在偏房的不是母親,而是一個年輕女人。
她正在屋烤著火,華林一來他們便四目相對,不用多言語,華林立刻知道了她是什身份。
年輕女人顯然被嚇到了,但在語言上喋喋不休,咄咄逼人,“你算什東西?竟敢吼我?我才是這個家的女主人,你就是你老子和前妻生的崽種,還敢凶我??!!”
父親趕忙拉著華林,把他和女人扯開了一段距離。
“華林,把啤酒瓶子放下!”
“這久沒見了,是敢打老子了是不是?!”
“今天過年,大家安安生生的,行不行?”
女人聽了華林父親的話,別扭地背對他們坐下,華林父親把華林拉到一邊,準備讓他接受這一切。
“我媽呢?”華林還是那句話,他對眼前的一切憤怒之極,對父親在情人和兒子麵前的立場失望透頂。
“你媽呢,昨天晚上說什也不和我們待在一起,就自己翻山去你外婆家了,這一點呢,華林,你可真像你媽……”
“少廢話,她什時候來的,還是她一直待在這?”
“沒有,沒有,她今年說想跟我們一起過年,可是你媽性子倔,跟她處不來……”
“性子倔?處不來!您可真會給您自己找說辭!小三都威脅到家門口了,任何一個有頭有臉的女的都覺得丟人吧!你是不是還覺得你沒錯,你是不是還委屈啊!”
“華林,有你這和老子說話的嗎?虧老子辛辛苦苦供你長大,給你吃穿……”
“少來,陪我的是媽,不是你。”華林眼神冰冷,長腿一躍,奪門就走。
“混小子!你去哪,你去哪!”
“去找我媽,這不是我家。”
“混蛋東西,到底要老子怎跟你講,就他媽安心在這跟老子過年,哪都不許去!”
華林冷笑一聲,回頭看了一眼父親,父親的衣裳還是去年的老款式,沒有了往年他在母親旁邊的風光,“爸爸,這個家,有她沒我,有我沒她。”
“混蛋!王八蛋!畜生!給老子回來!”
上山的路不好走,雪給山鋪上了厚厚的裝飾,是裝飾也像陷阱,稍不注意就踩了個空。
華林小心地走著,時不時看看對麵山腳下外婆家的方向。
其實媽媽嫁的不遠,從夫家到娘家,隻需翻過一座山就行。
但是媽媽也嫁得很遠,現在村通了路,從夫家到娘家,要走過長長繞山而行的路。
除非是很憤怒,或許是很無助,不然媽媽不會想要夜晚翻山回外婆家。
我的媽媽,在我不在的時候,你到底受了多少委屈。
走到一個林子,華林聽到了一聲吆喝。
一抬頭,是童年的好友,現在做了山的獵戶。
“華林!這都多少年沒見了!”
“嗯。”
“你這上哪去啊,這著急?”
“回家去。”
獵戶心中疑惑他的家明明不在他要去的方向,但生意人的精明讓人沒有說出口。
“你這是上哪去。”華林見他一直與自己同路,便閑扯了一句。
“哦。我去收前天散的捕獸網,就這林子啊,三天兩頭有點新鮮玩意。”
“我到了,華林,你先去吧,雪滑,注意安全啊!”
“我先走了!”獵戶鑽進林子去收他的捕獸網,華林的腳步更加快了。
隻走到林子的盡頭,一溜煙兒的功夫,便看到一條長長的下坡山路,走下去,便是外婆家了。
華林剛沒下腳兩步,便聽到獵戶的一陣驚呼。
“啊!這……華林!”
華林循聲而去,穿過茂密草叢,隻見獵戶站在山峭壁的一端,正一臉震驚地往山下看。
縱深的山澗處,岩壁生長出的大枝杈上,一個人攔腰卡在樹枝,成筆直懸掛,看不到臉,隻看出黑色的毛發,身穿紅色外套,袖口還有棕色花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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