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廣州城大多數人平凡的一天,卻是濱海大橋工廠區最重要的前一天。
表彰大會從年關延誤,曆經了一整個寒冬來到早春,整個廠上下對表彰大會從最開始的“一年一次平平無奇臉”到“雖然不知道要發生什但就是莫名期待臉”。
較少人知道表彰大會背後隱藏著怎樣的暗流。
大多數人隻知道關於紡織廠的最優主管的有力競爭選手—紡織二廠草芳,近期有傳聞爆料,雖不知虛實,但有理有據,經久不息,眾人紛紛疑似其塌房。
傳聞漩渦中心的草芳主管表示,你們盡管作妖,理你們算我輸。
現在她手有一份名單。
名單上詳細記錄了表彰大會的流程,背後附有座位圖和獲表彰人員名單。
她修長的五指輕輕劃著紙上一處,孫驌看過去,看到她正在看的一欄。
紡織廠最優主管(範圍:紡織一廠、紡織二廠、紡織三廠)
獲表彰者:紡織二廠主管草芳
這一行,草芳已經反複看了多次。
紙張都被撚出了痕。
終究是我的。
沒有人可以搶走。
草芳輕笑了一下。
孫驌輕輕撩撥起草芳的頭發,芳香在二人之中流轉。
他的大手在草芳的後背輕輕地摩挲,“走吧,我們去前麵看看布置得怎樣了。”
草芳壓下把他手拿開的衝動,衝他莞爾一笑。
“走吧。”
二人一同走出休息室。
表彰大會後台休息室的衣櫃突然動了一下。
表彰大會年年都在這舉辦,今年的布置想必彌補延誤的缺憾,處處都體現著細節,整潔又有力。
這是靠近零件廠的一棟小樓,說是小樓其實不過一間大房,但大的出奇,有五層舊時居民樓高,放下布置的長椅和領導與會的長桌足足容納上千人。相傳這樓在民國時期是廣州一所洋人學校的禮堂,曆史悠久,廠成立之初就已劃分廠區管轄,因為廠有舉辦表彰大會的慣例,有幸得以保存。
禮堂大而肅穆,設計之初柿寅就曾提過意見,力避往年設計的空白與簡單,他和執行現場的人打好商量,從禮堂舞台正下方開始到員工入座的最後一排依次掛好橫幅,體現“表彰”的意味出來。
舞台已經讓人打掃幹淨,主持大會的將幾乎全程站在舞台右中心處,邀請最高領導發言,以及匯報獲獎人員。
領導們和客人們的長桌木質椅已經移位在第一排,離舞台最近的位置,場工正給每張凳子上貼上紅底黑字的名片。
名片上個個算得上是廠中乃至整座廣州赫赫有名的人物,草芳覺得明天她站在這群人麵前,她得瞎。
沒眼看。
這哪是人,這是一堆會走會跑的金子銀子,一堆權力和勢力,分分鍾拿捏命運。
去年真沒這隆重過。
不,一直都沒有這隆重過。
廠區第一次……這重視。
這很重要。
孫驌和草芳今天探班不知讓誰給提前說出去了,禮堂沒有柿寅的影子。
眾人臉色無奇,似乎不覺得有什異樣。
可是草芳卻有點空落落的。
或許是因為前男友的避而不見吧。
得勝酒吧。
dj聲在遠方炸響,沸騰的人聲穿過會堂和包廂厚重的門已經變得若有若無。大包廂,可以明顯看出是兩邊的兄弟在互相吹牛喝酒,場麵好不熱鬧,儼然一幅“兄友弟恭”場麵。
華林身著一件黃綠花色襯衫,筆直的西裝褲襯得他十分有型,腳踩一雙亮皮鞋,正抬手抱胸,斜眼打量著旁邊胡吃海喝的眾人。
他用胳膊肘搗了搗旁邊的王宇,臉湊到他的耳邊,大聲衝他說,“喂!這他媽都什人啊!”
王宇明顯沉淪於大城市形形色色的新鮮美女,她們帶來的刺激是遠比他在偏僻小縣城感受到的有勁的多,自從來這以後,他越來越不當華林的麵吹噓自己以前的“輝煌史”,有華林在,王宇在他管的這幫小弟麵前也少了些老大的橫氣,對華林態度除了以前細微的不知名的害怕還加上了一些莫名的順從。
他的頭從左手邊大眼美女的胸脯上艱難地移開,轉向右手邊衝華林喊道,“他們是汽修廠的!”
“我問他們跟我們喝什酒?!”
好,敢情這位爺沒聽懂。
“咱們請他們喝!他們是汽修廠的!一廠二廠都有!他們!跟那誰!姓孫的,關係好!”
“姓孫的?”
“領導!跟廠好多領導關係都好,還有別的廠,路子廣得很!”
“跟他們混!”王宇悄咪咪地做了個“錢”的手勢,“錢多,吃穿不愁!”
華林看著他,衝他嗤了一聲。
還吃穿不愁,看你成天都混在女人堆了,應該是泡女人不愁。
華林眯起眼睛,又重新打量眼前的這批人。
身穿豆豆鞋緊身褲的王宇的小弟們和那些金皮帶大背頭的人推杯換盞,其間笑聲,音樂聲全都嘈雜地灌入華林的耳朵。
華林嘶了一聲,腦中波光一閃。
如果沒記錯的話。
如果沒記錯的話,他們和當年推走金柯的,是同一批人。
華林下意識覺得這些人不能深交,金柯和柿寅是朋友,柿寅雖說沒什後台但也沒什把柄,以後絕對有上升空間。
而這些人。
雖然說不出個所以然,但是華林就是覺得,與這些人為伍還不如跟準柿寅,不然簡直有一種棄明投暗的感覺。
想歸想,他沒有告訴任何人,悄無聲息地走出了包廂。
電話在此刻驟然響起,他隨手一接。
“喂……沒忘,我怎會忘呢,我最愛你了……我馬上來。”
是在酒吧認識的處了兩周的小女朋友。
僅僅幾個月過去,他已經從跟女生表白被拒都會難過半天的純情小奶狗到現在可以隨時隨地隨意討論今晚房間號多少我約你的俗世大渣男了。
華林自嘲式地歎了口氣。
真的回不去了啊。
腦子中又閃現了那個美好的光影,不過片刻,華林甩了甩頭,轉身向樓梯走去。
汽修一廠,男職工宿舍。
陽鳴坐在床邊,撥弄著新買的手機。
好多按鍵他自己還不會使,巧巧說了很多,不過他隻記住了開關機鍵是那個紅色的小按鈕,還記住了巧巧的手肉乎乎的。
摸上去很舒服,很溫暖。
其實一開始巧巧給他買個手機他是拒絕的,可是聽巧巧興致勃勃地說有了手機他們倆怎不在一起時還能打電話發短信等等,他又有點心動了。
都怪這該死的當代移動通訊設備的魅力。
巧巧的手機存了很多人的電話號碼,都是她的親朋好友,她說起這些時神采奕奕,連陽鳴都覺得僅僅是聽著巧巧說自己回家過了個年全家就纏著她給她買手機的事都讓他幸福起來。
雖然她說理由的時候真的非常搞笑。
巧巧媽:“十天半個月沒看到封信來,知道的我女兒出去打工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偷偷嫁女!”
模仿地有模有樣,雖然陽鳴沒見過巧巧母親,但這效果比見了真人還震撼。
巧巧總是這樣,有她的地方就有光,陽光總會照進來。
在風雨中撐傘的人會飛奔向她,沒有傘的人她也會給予一個擁抱。
巧巧在陽鳴的手機存了一些人的電話號碼,此刻陽鳴正在撥弄著,終於翻到了華林的電話。
點下這個綠色的按鈕,然後電話便撥了出去。
明天的表彰大會還挺重要的,廠明確說了希望每一個人都參加。
所以他得告訴華林一聲。
不求他能坐下聽完吧,起碼比直接不來好嘛。
不來就不來嘛,不來你就請假嘛。
但是這世界上的請假有一個驚人的前提,你得找到你的領導,並且請假。
華林和孫新不對付從秦師傅升職孫新當新任主管就開始了,說他跟孫新請好了假,鬼會信啊。
電話終於通了。
一陣詭異的沉默。
華林懷中的女人喘息不止,華林手握電話,沉沉的聲音在房間響起,“……你好?”
陽鳴這才後知後覺電話接通了。
原來電話接通是這個樣子哈。
“華林,我是陽鳴!就是明天那個表彰大會吧,你沒請假就盡量過來一趟啊,因為廠對這個事說是挺重要的……”
“我知道了。”
對麵的聲音悶悶的,華林的聲音比往常還要低,陽鳴聽得奇怪。
華林一下把電話掛斷了。
陽鳴詭異地看著手機恢複最開始的模樣,喂了幾聲之後都沒反應。
這才後知後覺是巧巧說過的電話掛斷了。
原來電話掛斷是這個樣子的哈。
移動設備小魔鬼,我今晚就要征服你!
陽鳴一卷被子,和新手機大戰到天亮去了。
紡織二廠,女職工宿舍。
巧巧大步推開寢室的門,“嘿!我回……誒?”
寢室都沒人的嗎。
怎,我們寢室開始走深夜酒店風格了?
她又環顧一周,確定沒人之後,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順手抄起桌上的一瓶玉米罐頭,正撕著鋁蓋,門應聲開了。
是曉曼姐。
巧巧揚起手剛想打招呼,隻見曉曼姐一臉焦急的樣子。
“晶姐呢?她人呢?”
巧巧沒太在意地撇撇嘴,撕開鋁蓋後突然想起了什。
“雲喜之前和她出去了。”
“和雲喜?她們去幹嘛了?怎現在還沒回來?”
一向鎮定的曉曼姐此刻就跟個連珠炮似的。
巧巧擺擺手,表示自己並不知道。
“可能就是逛逛街,待會就回來了吧。”
曉曼仍是不放心的樣子,在房間中來回踱著步子。
巧巧見她這樣都要看笑了。
“沒事兒的,曉曼姐,你不會不允許晶姐跟除了你之外的人關係稍微親近一點兒吧?我承認友情確實存在吃醋,但這並不明智,你看我和雲喜……”
正在巧巧揶揄之際,門又應聲開了。
雙雙走進兩人。
雲喜在前,晶姐在後。二人皆沒什表情,而晶姐的臉色更顯得緊繃。
一時之間四人都沒說什,房間一片安靜。
巧巧和雲喜扯了會天,曉曼拉著晶姐說些什,略去不談。
不久寢室便熄燈了,眾人紛紛上床睡覺。
夜色很深,漆黑如墨。
夜上三更。
滕娜從夢中醒來。
夢中的一切自她醒來便瞬間模糊不清,在安靜的空氣中,她能聽見自己急促的呼吸。
她深吸一口氣,扭頭看向了枕邊熟睡的人。
他的頭發到了眉梢,有的壓到長長的睫毛,高挺的鼻梁讓窗外的月光照進來時顯得他的臉陰影分明,嘴角有一絲上揚的弧度。
滕娜摟緊了身旁的人,在他的額角處印下一個吻。
明天過去一切都會好的,柿寅,好夢。
表彰大會當天。
禮堂的繁忙從很早便開始,柿寅帶著場工和執行負責人緊鑼密鼓地鋪排著。
一邊指揮著場工奔這走那地抬器材搬設備,一邊數落執行負責人趁他這幾天不在場表露無疑的辦事不力。
執行負責人忙不迭地點頭,就差哈腰倒個水給柿寅漱漱口並說您休息會接著罵了。
柿寅結束了又一輪的吐槽,突然定定地看了執行負責人好幾眼,開口道,“你現在心指不定怎罵我呢吧?”
執行負責人是個小夥子,本來也不是普通的打工人,但也不是孫家本家響當當的後輩,隻能算個旁係親屬,平時就細皮嫩肉的,臉上白淨得很,聽了這話臉紅了幾分,十分明顯。
見他又變臉色又要準備搖頭,柿寅歎了一口氣,手掌在執行負責人的肩膀上重重一拍,倒是打斷了他的節奏。
“你不要這緊張,小夥子。”
“誰都有這個時候。你有,我也有的。今天對於一些人來說是最重要的一天,上頭把任務交給我們,也是想表達對我們的信任,是不是?”
“咱倆一起把這會議做的盡善盡美,不留遺憾,對我們來說,不正是又幫助了別人,又幫助了自己嗎?”
執行負責人把頭抬起來衝著他點了點,似乎鬆了一口氣。
柿寅這個總設計師加項目進行總負責人卻突然放空了,眼神遊離到了別處。
最重要的一天,很顯然他沒說清楚。
一般人的理解肯定是受表彰的人高興的一天。
他不是這想的。
這是他恨的人受屈辱的一天。
你要永遠記住這一天。
因為柿寅一直在外麵指點江山式地籌劃最後的準備工作,早早而來的草芳隻得坐在休息室。
等待?算不上是在等誰,自己隻是太激動,太期盼這一天的到來。她今天要做的事情非常簡單,在休息室坐著,然後聽到主持人喊自己的名字,從後台走到舞台中央,高興地接受這份榮耀。
接受別人的敬仰。
今天的草芳非常漂亮,她黑棕色的長發打著卷披散於腰際,青綠色的民國風改良旗袍襯得她的身材凹凸有致,透明的高跟鞋尖為她的身量增添了一絲修長的餘味,她的淡色係眼妝和薄唇卻給人帶來一種富於反差感的魅惑。
女媧表示,當初捏這個娃娃時我有用心捏。
草芳隻是坐著,聽著門外一陣陣聲音,卻覺得心中莫名煩躁。
她抬起了腳,卻又邁不出去。
出去?見誰,柿寅嗎。
她幾乎可以想象柿寅刻薄無情的眼神。
絕對是在她身上逡巡一陣,然後又落到別處,露出對所有人都可以展示的微笑,無關痛癢地說幾句,再什都沒發生一樣揚長而去。
不,可能是連逡巡都不會有,這是他們熱戀時在大眾場合下柿寅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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