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尉周亞夫~”
散朝之後,回到自己的故安侯府,躺在臥房的軟榻之上,看著在榻邊忙活的劉彭祖、劉勝兄弟二人,申屠嘉悠然發出一聲呢喃,便隨即望向身旁的劉勝。
“對於周亞夫這個人,公子,有什看法呢?”
聽聞申屠嘉此問,劉勝自是立時反應過來:老丞相,這是又要考校自己了。
意識到這一點,劉勝卻並沒有急於開口,而是側過身,接過侯府仆人送來的湯藥;
在榻沿稍坐下半邊屁股,連哄帶‘嚇’著,喂申屠嘉喝下藥,又在榻上平躺下身。
再為申屠嘉掖好被子,劉勝才從榻沿起身,到兄長劉彭祖身旁坐了下來,悠然發出一聲長歎。
“已經死去的絳戾侯周勃,生有三個兒子。”
“分別是長子周勝之、次子周亞夫,以及三子周堅。”
“——其中,周勝之、周堅都是嫡子,唯獨周亞夫是庶出。”
“絳戾侯周勃離世之後,嫡長子周勝之承襲侯爵;六年之後,周勝之因為殺人的罪責,被廢除了爵位。”
“之後,先太宗孝文皇帝回想起周勃的功勞,有意延續絳侯一脈,卻又因為周勃另一個嫡子——周堅的德行不好,而感到左右為難。”
“得知先太宗孝文皇帝的意圖,公卿百官便一起入宮,一致向先帝推舉周勃的庶次子周亞夫。”
“最終,太宗孝文皇帝采納了百官的建議,恩封周亞夫為條侯,以延續絳侯一脈的爵位······”
聽聞劉勝這一番極為精確的對答,平躺在榻上的申屠嘉,也隨即滿是欣慰的點了點頭。
暗下稍思慮片刻,便又稍側過頭,再次望向跪坐於榻前的劉勝。
“那公子認為,周亞夫,有沒有肩負太尉的職責,以率軍出征,平定劉鼻、劉戊叛亂的能力呢?”
又是一問自申屠嘉口中發出,劉勝也還是稍沉吟措辭片刻,便給出了自己的答桉。
“最開始,還沒成為條侯的時候,周亞夫,就已經被先帝任命為河內郡守了。”
“從周亞夫能憑借自己的能力,被先帝任命為郡守來看,周亞夫,並不是一個沒有才能,隻憑父祖餘蔭顯貴的人。”
“後來,絳侯周勝之因罪失去侯爵,先帝想要延續絳侯一脈,朝中公卿共同推舉周亞夫,也同樣能看出這一點。”
“——至於此番,父皇拜周亞夫為太尉,是因為先帝彌留之際,那句‘事有輕重緩急,可由周亞夫為將’的囑托。”
“而先帝彌留之際,之所以會對父皇有這樣的囑托,則是因為先太宗孝文皇帝後元六年,發生的一件事······”
語調澹然的到處一番話語,劉勝便悄然止住話頭,而後便望向身旁的兄長劉彭祖。
接收到劉勝的‘信號’,劉彭祖自也是搖頭一笑,隨即便將麵色稍一肅。
“太宗孝文皇帝後元六年,先帝病重,匈奴人趁機發兵南下,大規模侵入我漢家邊牆。”
“得知匈奴人攻打邊牆的消息,先帝當即下令:宗正劉禮駐軍霸上;祝茲侯徐厲駐軍棘門;河內郡守周亞夫駐軍細柳,以拱衛京師,防備匈奴。”
“為了鼓舞士氣,先太宗孝文皇帝拖著病軀,親自到這三個地方巡視、尉勞;”
“先帝先到霸上,再到棘門,這兩處都並不需要通報,見到天子法駕到來,軍營都主動放行;”
“而且兩地的主將劉禮、徐厲二人,直到先帝到了軍營,才收到消息,迎接時慌慌張張;”
“送先帝離開時,也是親率全軍,送到營寨門口。”
“——但在抵達細柳的軍營時,情況,卻是大有不同······”
輕聲道出一語,劉彭祖的麵上神容,也隨即有些嚴肅了起來。
待劉彭祖略有些嚴肅的側過頭,望向身旁的劉勝,話頭,也隨即被劉勝接了回去。
“先帝到了周亞夫的營寨附近,在前方開道的禁衛,卻被攔在了營寨之外;”
“得知是先帝前來慰問,軍門的守衛都尉卻說:將軍有令,軍中隻聽將軍的命令,不聽皇帝的詔令。”
“等先帝乘坐禦輦,抵達細柳營外,派使者拿天子符節進去通報,周亞夫才下令打開寨門,迎接先帝。”
“甚至在先帝進入細柳營之後,守營的士兵都不忘上前,嚴肅地提醒先帝的隨從:將軍有令,軍營之中,不許車馬急馳。”
“——聞知此事,先帝也隻得命令車夫控製著韁繩,不讓車馬走得太快。”
“到了軍中大帳前,周亞夫一身戎裝,出來迎接,手持兵器向先帝行拱手禮,並說道:介胃之士不拜,請陛下允許臣下,以軍中之禮拜見。”
“聞言,先帝也隻得欠下身,扶著車前的橫木,向將士們行了軍禮·······”
說帶最後,劉勝的麵容,也逐漸有些嚴肅了起來。
眉宇間,也下意識帶上了些許不愉。
但嘴上,劉勝也不忘繼續道出最後一語,以作為自己這番話的總結。
“這件事,便是至今,都還在關中廣為流傳的‘太宗孝文皇帝細柳閱兵’的故事。”
“也正是在這件事之後,太宗孝文皇帝,對條侯周亞夫愈發看重。”
“之後不久,匈奴人退去,霸上、棘門、細柳的駐軍都被遣散,河內郡守周亞夫,也被先帝留在了長安,擔任中尉。”
“一年之後,太宗孝文皇帝病重彌留,便對父皇交代道:事有輕重緩急,可由周亞夫為將。”
“在先帝駕崩之後,父皇也遵從了先帝的托付,仍由周亞夫擔任中尉,並給周亞夫增加了‘車騎將軍’的將銜······”
平躺在榻上,聽劉勝、劉彭祖兄弟二人,交替說出周亞夫的‘職業生涯’,申屠嘉那略顯病態的蒼白麵容之上,隻帶上了滿滿的欣賞之色。
正要掙紮著起身,便是劉勝趕忙上前,輕輕將申屠嘉扶起身,又在申屠嘉身後墊了幾個枕頭,讓申屠嘉稍坐起來了些;
感受到劉勝這毫不做作,全然由衷而發的關切和恭順,申屠嘉也不由莞爾一笑。
隻是片刻之後,申屠嘉望向劉勝的目光,卻稍有些疑惑了起來。
“聽公子話語中,似乎是對周亞夫,有些許不滿?”
“——難道在過去,公子和周亞夫之間,生出過什不愉快的事嗎?”
輕笑間發出一問,卻引得劉勝不假思索的搖了搖頭。
回過身,隨手結果仆人遞來的溫水,用湯勺一點點送到申屠嘉的嘴邊,一邊喂,嘴上一邊做起了應答。
“不曾。”
“中尉周亞夫,我連見都沒見過,周亞夫長什模樣,我都不是很清楚。”
“但在先帝到細柳閱兵的時候,周亞夫對先帝的態度,卻讓我很難不生出厭惡。”
“——因為在我看來,服從命令,是軍人的天職;”
“而這的‘服從命令’,並不單是士卒服從上官的命令,也同樣是士卒、將官,要服從天子的命令。”
說話的功夫,大半碗溫水已經喂入申屠嘉嘴中,見申屠嘉把腦袋稍往後一仰,劉勝便也將水碗拿開,交還給一旁的仆人。
待再度坐下身,劉勝望向申屠嘉的目光,也隨即帶上了些許陰戾。
“但在先帝到細柳閱兵時,周亞夫卻幾次三番的,展露出了不恭順的姿態;”
“就連細柳營的兵士,都毫不避諱的說出了‘我們隻聽從將軍的命令,不聽從皇帝的詔令’,這樣大逆不道的話。”
“所以,即便周亞夫治理的軍隊,能彰顯出精銳部隊的麵貌,我也還是感覺自己厭惡周亞夫。”
“因為從當年,先帝細柳閱兵的事來看,周亞夫,頂多隻能算是個能臣、良將,卻絕對算不上一個忠臣。”
“將關乎宗廟、社稷安危的軍隊,交到這樣的人手中,恐怕並不能算是個很好的選擇。”
見劉勝毫不避諱的道明心中所想,甚至直言不諱的表示自己‘沒見過周亞夫,卻也還是對周亞夫感到厭惡’,申屠嘉的麵容之上,也隨即帶上了些許玩味。
“但公子對周亞夫感到厭惡的原因,也恰恰正是先帝,對周亞夫愈發信重的原因啊?”
“難道,公子不覺得這樣的差異,有什奇怪的地方嗎?”
“——為什同樣一件事,讓公子對周亞夫感到厭惡,卻讓先帝,對周亞夫愈發喜愛,愈發認可周亞夫治理軍隊的能力呢?”
卻見劉勝聞言,略帶自嘲的笑了笑,望向申屠嘉的目光中,卻也帶上了滿滿的坦然。
“先帝,是一個有容人之能,心胸極為寬廣的明君、聖君。”
“但我是父皇的子嗣,完全繼承了父皇小肚雞腸、睚眥必報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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