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幾句話的功夫,韓安國身上的氣質,便表現出了近乎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
——在蹴鞠場,一個人盯著球場內發呆時,韓安國身上,透出的是落寞;
被田蚡請回家中,大肆款待時,韓安國則是唏噓、感懷,以及自嘲。
聽到田蚡表達出對自己的敬佩,並表示‘隨時願意傾盡家財,幫助韓將軍’時,韓安國動容;
再到方才,聽到田蚡因為擔心說錯話,就無法和自己做朋友,所以不打算說出那‘上策’時,韓安國感動。
有那一瞬間,韓安國甚至都以為:自己空活半生,終於在這人生的低穀,遇到了知音!
但此刻;
此時此刻。
先前的所有情緒,都被韓安國拋在了腦後。
先前那個落寞、窘迫,甚至還稍有些局促的韓安國,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梁王劉武一生當中,所擁有過的臣下,質量最高、智謀最高,同時,也是唯一一位文武雙全的謀士;
——梁將!
——韓安國!
!
“我原先還以為,閣下真的是一位豁達、爽真,不拘小節的人。”
“但閣下說的沒錯。”
“——這個上策,隻要說出口來,我們,就沒辦法再做朋友了。”
澹漠的話語聲,讓田蚡心中,隻覺一陣不是滋味。
也不知是因為田蚡,對失去韓安國這個朋友肝膽遺憾;
還是因為田蚡,對於韓安國看破了自己的意圖,而感到尷尬。
就這被韓安國直勾勾盯著,在座位上默然許久;
最終,田蚡還是從這陣怪異的情緒中緩過神,深吸一口氣,便站起身。
與韓安國隔著那方案幾,居高臨下的看著韓安國,田蚡麵容之上,卻不知何時,已盡帶上了滿滿的坦蕩。
“將軍如此反應,我早有預料。”
“我也並不覺得將軍,這是出爾反爾,食言而肥。”
“——換做我,恐怕根本無法像將軍這樣,冷靜的坐在這。”
“但我還是那句話;”
“我自認為自己,還算是個坦蕩的人。”
“在尊敬的人麵前,我絕不會做任何虛偽的事,也絕不會說任何虛偽的話。”
“對於將軍提出的問題,我也絕不會顧左右,而言他。”
語調澹然的道出此語,田蚡便回過身,自韓安國麵前重新走回座位,自顧自坐下身來。
再度抬起頭,望向對坐於身前五步之外的韓安國,田蚡的麵容之上,也再度帶上了最開始,那抹令韓安國油然生出好感的謙遜笑容。
隻是這謙遜的笑容,卻並不意味著田蚡接下來的話,也同樣會是謙遜的口吻······
“不敢欺瞞將軍。”
“——事實,確實是將軍所說的那樣。”
“——非但王美人,希望將公子彘扶上儲君之位,我這做舅舅的,也同樣希望如此。”
“但這並不意味著,我給將軍獻出的上策,是想坐看鷸(y)蚌相爭,好坐收漁翁之利。”
“至少在公子榮倒下之前,公子榮,還是我們共同的敵人。”
“扳倒公子榮,無論是對將軍效忠的梁王,還是對我的外甥劉彘而言,都是絕對的利好。”
“在這件事情上,我們的目標,是一致的。”
毫不遲疑的澹出這番話,承認自己確實有那樣的想法,田蚡便又稍昂起頭。
從始至終,韓安國從田蚡的臉上,都沒能看出絲毫的心虛;
就如同方才,田蚡自己所說的那樣:起碼在這一刻,田蚡,真的做到了絕對意義上的坦蕩······
“我知道,將軍想要幫助梁王,坐上那儲君太弟之位;”
“而我,作為公子彘的母舅,當然也希望幫助自己的外甥,坐上那儲君太子之位。”
“——如果我說,我不想幫自己的外甥做太子,也不想幫自己的親姐姐做皇後、做太後,恐怕也不會有人相信。”
“但將軍應該能想明白:我們,起碼暫時還不是敵人。”
“在‘扳倒公子榮’這件事情上,我們完全可以達成一致;”
“再者:即便公子榮將來倒了,梁王和公子彘,因為儲君的位置而處於對立,也不一定意味著我們兩個人,就要從此不死不休?”
“——我們二人,完全可以公私分明。”
“於公,將軍為梁王效忠,我則為外甥奔走;”
“於私,我們依舊可以成為好朋友。”
“將軍認為呢?”
又是一番開誠布公的坦白,卻是讓韓安國,陷入了一陣漫長的沉思之中。
田蚡的坦然,確實有些出乎韓安國的意料。
——韓安國原本以為,被自己點破真實目的之後,田蚡會驚慌失措、會倉促辯解;
甚至很有可能,會惱羞成怒。
但田蚡不安套路出牌,大大方方承認了自己的真實想法,卻反倒是讓韓安國心中的惱怒,莫名散去了不少。
許是田蚡的坦然,讓韓安國下意識放鬆了警惕;
也可能是真誠,往往都能獲得人們的信任。
在短暫的糾結之後,韓安國竟鬼使神差的,真的考慮起了田蚡的提議!
更讓韓安國感到驚詫的是:隨著思緒的深入,韓安國居然愈發感覺到田蚡的提議,非常有道理······
“閣下的意思,是你我二人合力,扳倒公子榮;”
“公子榮倒了之後,我們再各為其主,又公私分明,私下,依舊成為朋友?”
聽出韓安國語調回暖,田蚡暗下不由長鬆了口氣;
麵上卻仍是一副雲澹風輕,淺笑著對韓安國點下頭。
“梁王對將軍,有知遇之恩,對於梁王的事,將軍沒有置之不顧的道理;”
“而公子彘,天生就和我血脈相連,對於自己的外甥,我也沒辦法放任不管。”
“——這,是我們無法改變的事。”
“但剛才,將軍說自己年輕時,曾經在名士門下,習讀《韓非子》。”
“既然自幼習讀經書,那將軍,顯然也不會不明白這樣一個道理,叫:雞蛋,不能全都裝在同一個籃子······”
如是說著,田蚡便笑著搖了搖頭;
悠悠然把玩起一枚玉佩,嘴上也不忘繼續說道:“這個道理,將軍肯定能明白的。”
“無論最終,坐上儲君之位的是誰,我們能做的,都隻是努力爭取。”
“——我們隻能‘盡力而為’,卻根本無法保證:儲君之位最終的歸屬,能隨我們的心意。”
“既然這樣,那我們為什不能在私底下,成為好朋友呢?”
“我們為什不能在今天,向彼此許下‘苟富貴,勿相忘’的承諾呢?”
“等將來,若是梁王做了儲君,我來倚靠將軍,請將軍在梁王身邊,替我和我的外甥、我的姐姐美言;”
“若是公子彘做了儲君,將軍來倚靠我,讓我憑借舅舅的身份,在將來的新君麵前,為將軍謀求一分差事,以入朝為官。”
“無論最終結果如何,我們二人都可以依靠彼此;”
“——這,難道不是最好的結果嗎?”
“——這難道,不是兩全其美的辦法嗎???”
滿是輕鬆愜意的口吻,字行間,卻又盡帶著坦蕩的話語聲,終是讓韓安國的心中,逐漸生出了些許動搖。
韓安國當然能明白,也能接受田蚡‘我們暫時不是敵人’的看法;
因為皇長子劉榮不倒,就意味著無論是梁王劉武,還是皇十子劉彘,都不可能成為儲君太弟/太子。
所以,確實如同田蚡所說:在劉榮失去爭奪儲位的資格之前,韓安國效忠的梁王劉武,與田蚡的外甥劉彘之前,根本不存在對立立場。
因為梁王劉武和皇十子劉彘,唯一可能出現的矛盾,就是‘誰來做儲君’。
而這個矛盾出現的前提,是皇長子劉榮倒下。
到這,韓安國其實已經可以說服自己,接受田蚡‘聯手扳倒劉榮’的提議了。
但田蚡的後半段話,卻更讓韓安國心中,生出了一陣莫名而來的······
恐懼!
“田蚡······”
“田蚡·········”
“明明沒有說出一句謊話,卻在這片刻之間,讓我怒火盡消;”
“甚至,已經生出了點頭答應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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