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在的,劉勝從未想過有一天,會身臨這樣的場麵。
——蹲在跪地匍匐的兄長劉彭祖麵前,對兄長興師問罪。
曾幾何時,劉勝和劉彭祖,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手足;
兄弟二人之間的情誼,幾乎隻能用‘親密無間’這四個字來形容。
無論去哪,劉勝都不忘帶上劉彭祖,或者說是跟在兄長身後。
便說當今天子啟繼位之後發生的事,凡是劉勝在的地方,也總是能看到劉彭祖的身影,陪伴在劉勝左右,甚至是擋在劉勝身前,將弟弟護在身後。
——先帝後元七年,發生於上林苑的野豬事件,惹得年輕氣盛的劉勝勃然大怒,對著郅都就是一記老拳;
隨後,劉勝更是親自出現在常朝日的宣室殿,當著滿朝公卿大臣的麵,彈劾郅都護駕不利,坐瀆職。
雖然最終,劉勝得以‘報仇雪恨’,後來也同郅都冰釋前嫌,但在當時,天子啟對劉勝這番舉動采取的態度,卻是各打五十大板。
也正是在當時——在天子啟出於給執拗的丞相申屠嘉,以及不省事的小兒子劉勝‘找點事做’的考慮,讓劉勝拜申屠嘉為師的檔口,劉彭祖站了出來。
為了避免劉勝拜師丞相,可能找來準太子劉榮、準皇後栗姬的嫉恨,或者說是為劉勝分擔火力,劉彭祖主動提議:和劉勝一同拜師。
即便後來,栗姬仍舊還是因此事,而將劉勝視作眼中釘、肉中刺,劉彭祖也還是日日帶著劉勝一起,前往申屠嘉的故安侯府聽課;
一直到吳楚之亂平定之後,老丞相申屠嘉不堪重負,病死於任上,皇七子劉彭祖,都始終不曾將弟弟劉勝推到身前。
這期間,還有晁錯受天子啟指使,暗中損毀太廟廟前,意圖設計丞相申屠嘉,最終卻被劉勝、劉彭祖兄弟二人碰巧撞破的事。
雖然最終,因此事而承受天子啟滔天怒火的是劉勝,但劉彭祖,也始終不曾退縮。
——無論是同劉勝一起‘劉氏左袒’,帶兵包圍晁錯的府邸,還是事後被天子啟投入詔獄,亦或將是身受重傷的劉勝移出詔獄,劉彭祖的身影,都始終在劉勝身邊。
再後來,無論是劉勝因‘過於出彩’而被推上風口浪尖,還是出乎意料的獲立為太子儲君,劉彭祖,也始終沒有忘記兄長的責任。
甚至在皇長子劉榮被封為臨江王,到劉勝被正式冊立為太子儲君之間的時間間隙,劉彭祖還曾一度被坊間認為是‘陛下選定的儲君人選’,為劉勝吸引了許多朝野內外的惡意。
再之後,劉勝要做儲君,劉彭祖明明有母親,卻為了給劉勝騰出‘嫡長太子’的位置,而被過繼給了被廢的薄皇後;
劉彭祖毫無怨言。
劉勝做了儲君,劉彭祖也因此被暫時擱置封王、就藩之時,留在長安輔左劉勝,劉彭祖毫無不滿。
最終,劉彭祖如願得封為趙王,坐擁數郡擴土,為一脈之始祖。
劉彭祖卻說:阿勝放心;
做兄長的,就沒有給弟弟添麻煩的道理;
到了邯鄲,為兄一定把正事兒都辦妥,安心為宗社衛戍邊牆······
隻是如今;
隻是在離京就藩、抵達趙都邯鄲,以趙王的身份走進自己的王宮之後,劉彭祖,似乎就全然變了一個人。
至少劉勝,已經有些認不出這個兄長了······
“這幾年太子坐下來,父皇手把手教著、太傅耳提麵命著,還有朝野內外,乃至全天下無數雙眼睛盯著,弟,當然有所長進。”
“兄長覺得弟變了——變得陌生了,也實屬正常。”
“那兄長,又是因何而變呢?”
“兄長為何,會變成這幅讓人全然認不出,甚至不敢相信‘這是皇七子’的模樣呢?”
“難道真的如民間百姓所說的那般:是趙國的風水不好嗎?”
“難道趙王的王位,就必定會讓一個原本純善的人,變成一個讓長安朝堂憂心忡忡、始終放心不下的亂臣?”
···
“弟曾說過:弟實在不想在將來,向父皇對待梁王叔那樣對待兄長。”
“更不想讓母後在將來,因為我兄弟二人,而整日愁眉不展、茶飯不思。”
“但弟沒說過的是:弟,真的很不希望將來,兄長會是隱王劉如意、幽王劉友,亦或是廢王劉遂那樣的淒慘下場。”
“兄長,難道不就曾想過嗎?”
“為什趙王的王位,就那紮屁股?”
“而弟做了太子之後,成為趙王的,又為何偏偏是兄長呢???”
語帶消愁的說著,再悠悠發出一聲長歎,劉勝終是從地上直起身。
再稍一側身,將雙手背負於身後,目光遙望向殿門之外,便又是一聲令人莫名惆悵的哀歎,於殿試之內響起······
“唉······”
“道理,弟跟兄長說過,而且不止說過一次。”
“今日,便再和兄長說一遍吧。”
“——梁王叔的處境,是因為梁國,位於關中-關東的隘口:函穀關外。”
“吳楚之亂之前,父皇對梁王叔,恨不能予取予求,為的,是讓梁王叔在吳楚之亂中死守,以免叛軍兵峰,染指函穀關外。”
“而吳楚之亂一平,《削藩策》《推恩令》《左官令》相繼頒下,關東宗親諸侯,已然不再對長安朝堂——已然不再對父皇、對我漢家,乃至宗社造成威脅。”
“於是,梁王叔的皇太弟夢,醒了。”
“梁王叔不願意醒,父皇也逼著皇祖母、梁王叔,從那皇太弟的春秋大夢中醒了過來。”
“隻是兄弟手足之間的情誼,卻再也回不去了······”
···
“趙國的情況,更比梁國複雜許多。”
“自太祖高皇帝平城一戰之後,我漢家的趙王,便有了在戰時先動而後奏,節製燕、代、趙三國兵馬的權力。”
“——太祖高皇帝這做,是為了名正言順的讓趙王劉如意,執掌邊地之兵,以保全自身。”
“但也恰恰是因為太祖高皇帝這做了,呂太後眼中,才那容不下劉如意母子······”
“呂太後要的,是那頭人彘嗎?”
“是讓孝惠皇帝——讓自己的兒子,背負‘坐視幼弟被母親殘忍殺害,卻袖手旁觀的’罵名嗎?”
“不是啊······”
“呂太後要的,是讓趙王劉如意這個曾險些成為儲君、曾對孝惠皇帝造成過威脅的不穩定因素,交出燕、代、趙三國的兵權······”
“難道,兄長不明白嗎?”
說到這的時候,劉勝似是冰冷無情的麵龐之上,竟已不知何時,掛上了兩行淚痕;
隻是這一幕,劉彭祖看不到。
劉彭祖,仍跪地叩首,接受著自己一母同胞的弟弟、當朝嫡長太子:劉勝的訓戒······
“隱王劉如意之後,是幽王劉友;”
“再之後,是恭王劉恢。”
“接連三個太祖高皇帝的子嗣,死在了趙王的位置上,也終於讓呂太後明白:劉氏,不可靠。”
“趙國,必須由即可以信任,又沒資格坐上皇位的呂氏子弟掌控。”
“於是,便有了趙王呂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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