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劉勝過於恭敬,甚至是過渡恭謹的態度,讓竇太後感受到了些許心涼;
在道出一句‘竇嬰還是算了吧’之後,竇太後便借口近日勞神過度,旋即自顧自回到了後殿。
劉勝當然不敢怠慢,親自攙扶著竇太後回到後殿,又小心翼翼的在禦榻上躺下身。
隻是劉勝這一番舉動,卻讓竇太後愈發感到一陣心酸,和一陣不知由來的惆悵。
——總聽人說‘天家無情’‘皇家無父子’;
到如今,竇太後也總算是體會到那‘天家無情’四個字,究竟蘊含著怎樣的人生哲理了。
天家無情,並不是從客觀角度上說:天家原本就沒有情義;
而是從主觀角度說:天家,最好還是不要有情誼為好······
就說如今,對竇太後畢恭畢敬,言聽計從,卻讓竇太後幾乎感受不到親近的天子勝,難道過去,不是竇太後的好孫兒了嗎?
已經貴為太皇太後的竇太後,過去難道就不疼愛、不寵愛孫兒劉勝嗎?
又或是這祖孫二人之間,生出了什傷害感情的嫌隙、分歧嗎?
並沒有。
相較於過去的竇太後、太子勝,祖孫二人之間唯一發生的變化,就是儲君變成了皇帝,太子勝變成了天子勝;
而作為漢家理論上的掌控者,竇太後對待皇帝,就必須時刻保證客觀、冷靜,甚至是冷漠。
劉勝,真的很懂事;
劉勝沒有像曾經的天子啟那樣,責怪竇太後隻憐愛梁王劉武,反倒是主動擺出了一副‘皇祖母怎著都成’的架勢,根本就沒給竇太後難做。
但竇太後想要的,卻並非是一個這懂事的孫兒。
——或許天下的人,需要這個懂事的皇帝;
但竇太後要的,卻絕非是一個懂事到令人心底發亮的天子勝······
“孫兒,又能有什辦法呢······”
“不過是為了宗廟、社稷罷了······”
伺候祖母在禦榻上躺下身、合上眼,獨自走出殿室的劉勝,便自顧自發出一聲哀歎。
對於自己的身份轉變,以及整個世界的‘變化’,劉勝可謂是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
準確的說:從成為太子儲君的那一天開始,劉勝就已經開始為自己成為皇帝的那一天,而做心理準備了。
就算劉勝不這做,身邊的人也都在潛移默化的逼著劉勝,為這一天做好充分的準備。
可當這一天真的到來了,明明早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劉勝也還是難免有些失措。
天子啟,駕崩了。
正如天子啟臨終前,在劉勝耳邊發出的那聲輕喃一樣——這位君主,做了自己認為該做的所有事,並極為灑脫的丟下一句:是非對錯,俱由後人評說。
對於這位脾性陰戾、心胸狹窄的皇帝,劉勝的感情不可謂不複雜。
雖是血脈相連的父子,但劉勝從天子啟的身上,卻從不曾感受到父親的慈愛;
雖屢屢劉勝表現出‘我對你很滿意’的態度,但劉勝也幾乎沒從天子啟口中,得到一句不加以掩飾的誇讚。
更多時候,天子啟都會說:做的不錯,但還可以做得更好;
沒犯大錯,但也有很多可以改進的地方;
還行,但距離皇帝應該達到的程度還差得遠······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劉勝和天子啟之間,可以說完全沒有父子情誼,有的,僅僅隻是當朝天子和儲君太子之間,那純粹的從屬關係,或者說是‘師生關係’。
——作為現任皇帝,天子啟傾囊相授,教會了儲君劉勝,如何成為一個‘不太差’的皇帝。
而作為儲君,劉勝從這位生理學生父的身上,也著實學到了不少東西。
對於天子啟的離去,劉勝確實感到無盡的哀痛。
但這並不像是男兒失去父親、失去參天大樹的悲愴和迷茫;
而更像是劉勝以一個漢人——一個平平無奇、無比尋常的漢人的身份,對帝王、對一個還不錯的帝王離世,而感到由衷的哀痛。
如今,漢家告別了天子啟,迎來了天子勝的時代;
在這個屬於自己的時代,劉勝能靠的,卻隻有自己······
“勝兒?”
滿懷思緒的回到長信殿,都還沒反應過來自己身在何處,耳邊便傳來母親溫和的輕喚;
循聲抬起頭,待看見母親麵上的狐疑之色,劉勝隻笑著搖搖頭,又暗下稍歎一口氣,便走上前去,在賈太後身旁坐下身來。
——在成為太後之後,賈太後自然也從未央宮椒房殿,搬進了竇太後所居住的長樂宮。
隻是原本應該給太後居住的長信殿,如今有一位太皇太後威亞海內,賈太後縱然貴為天下共母,也隻能謹遵兒媳的本分,居住於長信殿側殿。
一來,是表明自己對婆婆、對太皇太後的尊敬,二來,也是為了能在竇太後身邊,再多學一些東西,好好學學怎做一個合格的皇太後。
此刻,竇太後回到後殿歇息,賈太後自也可以在長信殿,獨自和自己的皇帝兒子見麵。
讓賈太後稍定下心、稍安撫下心中迷茫的是:坐到自己身邊的劉勝,明顯遠比方才,做到竇太後身旁時要放鬆許多。
賈太後當然不明白:劉勝和竇太後之間,究竟為何會一夜之間便多了層疏遠;
更無法預料到未來的某一天,自己和兒子劉勝,也很可能會變成這樣。
但至少眼下——至少在賈太後仍有些不習慣身份轉變的眼下,劉勝在自己麵前表現出來的輕鬆、自然,無疑是讓賈太後慌亂的心安定了不少。
而母子二人接下來的談話,自也就比方才,劉勝和竇太後祖孫二人之間的談話,更多了一些親人之間所應有的溫度······
“諸王回京奔喪,兄長也會回來。”
“最近這一年,有王太後在身邊管著,兄長已然是收斂了不少。”
“再加上兒已經即位,已經不便再對兄長太過苛責。”
“——等見了兄長,母後也別忘了言辭告戒一番,免得兄長‘舊疾複發’;”
“若再將軹侯也橫著抬出邯鄲城,兒在薄夫人那,可就有些抬不起頭了······”
說話的功夫,劉勝已經是疲憊的側躺下身,將頭輕輕落在母親的大腿之上,安心的閉上了雙眼。
大行皇帝駕崩,尤其還是彌留月餘,一步步走到生命的盡頭;
在這一段時間,劉勝這個太子儲君,可謂是沒睡上哪怕一個踏實覺。
如果說,成為監國太子之後,劉勝整天都在為公務、政務而勞神,那在天子啟進入最後的生命倒計時之後,劉勝就是因為精神高度緊繃而感到疲憊。
天子彌留,作為儲君的劉勝即要當心宵小暗中作祟,又要確保自己在整個朝野內外的放大鏡下,不會露出絲毫‘急不可耐’的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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