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之上,劉舍、衛綰、田叔三個‘溫潤君子’,正為了爭奪那幾摞蟬翼白紙跟彼此較勁。
高台之下,則是那八千多名士子,開始和那一道道寫在木板上,等候考生抄寫下來的考題較勁。
——即便這是華夏,乃至人類文明史上第一次考舉、第一次以‘筆試’的方式選拔基層官吏,也總有一些東西,是考生們僅僅依靠本能便‘無師自通’的。
就說此刻,每一個分考場前,都已豎起了一麵麵木板,上麵卻不再是先前那‘一至九十九’的座次號,而是變成了一道道考題。
而在看到考題的第一時間,即便考官們還沒來得及喊出一句‘把題抄在答卷上’,考生們也還是本能的擼起衣袖,不時抬起頭,抄錄起木板上的考題。
考題總共十道。
前四道,都屬於‘隻要你真是個文化人,就一定能做對’的算術題。
隻是在算數題的基礎上,添加了一些和稅收相關的知識點。
比如第一題:說某一農,年三十九,有田百畝;
妻子年三十六,長子年二十一,次女十七,幼子十二。
某年,該戶人家於秋收得糧三百石,少府劃定的糧價為每石五十錢。
問:繳納過所有應當繳納的稅、賦之後,該農戶結餘的糧食,總共價值多少錢?
這樣一道題,隨便擺在任何一個在基層做過官,甚至隻是做過‘吏’的人麵前,都可謂是完完全全的送分題。
甚至就連農民,拋開不認字不說,也同樣能為這樣一道題,給出自己清晰地計算過程。
——三百石糧食的收成,每石五十錢的價格,總價值一萬五千錢。
三十稅一的農稅,需要繳納十石糧食,也就是五百錢;
這個三十九歲的老農、三十六歲的妻子,以及那個年滿二十一歲,已經到了‘始傅’年紀的長子三人,需要各繳納口賦四十錢。
最後,那個十七歲的次女既然還在家中,便說明還沒有嫁出去;
十七歲沒嫁出去,按照如今漢室的律法規定,需要繳納每年一算,即一百二十錢的晚婚罰款。
所以最後的答案等於:一萬五千減五百減一百二十減一百二十,等於一萬四千二百六十錢。
總的來說,這道題的難度並不算太高,涉及到計算的部分,也隻包含了簡單地減法和乘法。
非要說有什難點,那也就是某些生在豪門富戶,不知人間疾苦的公子哥兒們,可能根本不知道除了農稅、口賦,漢家居然還針對年滿十五的女子,製定了‘晚婚罰款’。
但整體而言,這第一道題的難度,也已經讓絕大多數考生,大致明白了編卷者,也就是當今天子勝的用意。
“前四道都是算術,說明陛下並不喜歡誇誇其談,又或是引經據典、滿口詩書大義的‘才俊’。”
“陛下,應該是個更務實的人······”
“第一道題的提幹就是‘某一農戶’,還涉及到稅、賦等支出,陛下對農戶的重視,當也不亞於太宗孝文皇帝、先孝景皇帝。”
“又涉及到大多數高門子弟不大了解的女子晚婚罰算······”
“陛下,難道也像先帝那樣,喜法家之言?”
在一號分考場,也就是甲一考場,看著眼前,那已經被自己抄下的考題塞滿的白紙,顏異隻下意識皺了皺眉。
這道題,對顏異——對這位複聖顏回第十世孫而言,當然不在話下。
顏異此刻心中所想,也並非是怎做對麵前這十道題,而是從這十道題的字行間,摸清楚當今天子勝的政治傾向,或者說是喜好。
雖然是根正苗紅的儒家出身,但在得到消息,說長安即將舉行一次考舉之前,顏異都還在濟南郡做亭長。
對於這種切實關乎農民生存的題目,顏異可謂是手到拈來。
但從這第一道題,便得出‘當今或喜法家’的結論之後,顏異的眉頭便悄然皺起稍許。
即便沒有片刻停留,很快便答完了第一道題,顏異皺緊的眉頭,也絲毫沒有鬆緩的趨勢······
同一時間,在考場更靠一些的位置,主父偃也同樣做完了第一道題。
和顏異一樣,主父偃也從這第一道考題當中,看出了當今天子勝對法家,或者說對律法的重視。
但和顏異那眉頭緊鎖,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不同:在迅速完成第一道題之後,主父偃隻又掃了第一道題一眼,便迅速將注意力放在了第二道題上。
——和出身名門,隨便找個熟人舉薦就有官做,從來都不曾為溫飽發愁的顏異不同:主父偃的出身,可謂是頗有些‘微寒’。
與如今漢室絕大多數知識分子所選擇的黃老、儒、法等諸學不同,主父偃最早的學術選擇,是在如今漢室極為小眾的長短縱橫術。
在百十年前,縱橫家曾出現蘇秦、張儀那樣的戰略家、外交家,遊與列國之間,單憑口舌之力,不費一兵一卒,便為自己所效忠的國家獲取大片土地、無數城池。
但到了如今漢室,到了這個統一政權,縱橫家所擅長的一切,似乎都失去了用武之地。
今時不同往日~
在宗周之時,周天子威儀不在,諸侯列國彼此紛爭不休,周室能做的,也不過是見風使舵,在夾縫中求生存。
但在如今的漢室,關東各國之間別說是伐謀伐交了,但凡往來密切了一點,便會立刻找來長安的禦史!
尤其是在吳楚之亂過後,諸侯藩王之間的往來,更處於長安朝堂的密切關注之中。
甚至就連臨江王劉榮、河間王劉德這種一母同胞的親兄弟,如今也是‘非重大事務絕不書信往來’的狀態。
內部如此,外部,也並沒有縱橫家一展宏圖的土壤。
——對南越,或者說是嶺南百越,漢家采取的是熬老頭戰術。
極盡可能得穩住嶺南,隻等那秦龍川令、如今的南越王趙佗咽氣,再讓如今質於長安的王太孫回去即位,並通過溫和的手段,解決嶺南的問題。
至於北方,那就更不用說了。
外交?
交個卵!
漢匈雙方之間,不是打就是幹!
什伐謀伐交,什巧舌如簧,都比不上一具強弩、一杆長槍來的實在。
尤其是在當今即位,並成為自有漢以來,第一位明確拒絕匈奴人的請求、拒絕和親的漢天子之後,漢匈雙方之間的茅盾,也已肉眼可見的朝著‘不死不休’的方向飛速狂奔。
所以,預感到縱橫之術已經沒有了施展天地,主父偃也曾嚐試調轉門庭,去研究《易》和《春秋》。
隻是之後,主父偃‘周遊列國’,卻實在沒能融入任何一個文人圈子。
或許是因為主父偃,曆來就不擅長處理人際關係;
或許是主父偃出身貧寒,即便有學識來撐起氣質,也很難掩蓋身上的‘窮酸’氣。
又或許,正如那首已經被主父偃,深深刻入腦海中的童謠所說的那樣······
“主父偃,治縱橫,言長短,出名門。”
“食不果腹,衣不遮體,長短不能合,大小不能製······”
“哼!”
“待我出人頭地,再與爾等小兒算賬!”
咬緊牙,繃起臉,主父偃很快就開始飛舞著筆墨,為第二道考題寫下自己的答案。
曾幾何時,縱橫家們空若懸河,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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