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
洛城將那枚劍胎和那本書都擺在桌麵上,與燕塵相對而坐,神情複雜,靜默不語。
“那女子明日真的會來?”半晌,洛城問道。
“我不知道。”燕塵搖搖頭,“或許我們應該聯係別的影子,立即通知上柱國。”
洛城低下頭,抿緊嘴唇。
“殿下,你不願意?”燕塵察言觀色,頗為意外。
洛城問道:“通知了影子,他們會怎處理?”
“猜不到。”燕塵。
“會給那個女子造成麻煩?”
“有可能吧。”
“我想,”洛城深吸了一口氣,“不論那名女修是何來曆是何身份有何意圖,她並沒有惡意。”
燕塵輕哂:“難不成殿下起了憐香惜玉之心?”
“喂,”洛城苦笑道,“這個玩笑一點兒都不好笑。”
“能給我一個理由?”燕塵問。
“她要教我們修行。”洛城道,“我資質太差,之前沒有哪位修行者願意當我的老師。”
燕塵道:“她是楚國通緝的大逆,很有可能給竹語館帶來極大的危險。”
“在楚國,我們都很危險。”洛城,“可能明兩國邊境就會開戰,我作為質子被砍下頭顱,傳首邊關。而燕先生,你的身份若是暴露了,禁軍圍剿,想留個全屍估計也很難。”
“殿下,”燕塵,“修行很苦。練劍很苦。”
“這些我明白,”洛城道,“我都明白。但我想獲得守護的力量。這本書,這把劍,這份機緣,現在是屬於我的東西,我的東西,我一定要緊緊攥在手,因為我擁有的已經不多了。
樹上的蟬,夏生秋死,朝不保夕,翅翼纖薄,難以高飛,但它仍然向往著更遠更高處的風景。薄翅寒蟬尚且如此,我其實也是一樣的。”
沉默片刻,燕塵點點頭:“我知道了。”
“先生,你答應了?”洛城一臉不可置信。
“作為赤影的一員,”燕塵道,“我的確應該把這件事完完整整報上去。但我並不是一個合格的影子,我有自己的私心。”
他自嘲一笑:“我也很想修行啊。”
“都怪我,”洛城歉意道,“才一兩就讓你攤上了這樣危險的事情。”
燕塵想了想,道:“或許是我的問題。”
丹田的灰色絲絮是當初燕山月為了救他的命而種植進去的,但灰絮明顯和那道煙影有些牽扯,不知道北晉上柱國燕山月和神秘煙影之間,又有什前塵往事。
“殿下,我出去一趟。”燕塵站起身,“修行之路,築基尤為關鍵,想要第一步走得紮實,總得搞來一些增益筋骨的靈藥,這些事情由我暗中去做,不能讓錦雲尉察覺到一絲破綻。”
“要去聯絡別的影子?”洛城問。
“不,去陰市買。”燕塵回道。
寅戰死之後,新的聯絡人還沒有出現,現在他就如同被困在戟林刀山之中的一支孤軍,強撐著獨自一人要殺出一條血路。
“先生,萬事心。”洛城叮囑。
燕塵點了點頭,藏好刀背上琴,離開屋子。
——
竹語館附近的竹林中,有兩個身穿粗布短衣的農民正提著鋤頭尋覓竹筍。一般而言,竹筍以春筍、冬筍為佳品,那個時候農民會結伴上山挖筍,賺些農活以外的辛苦錢補貼家用。
現在正值秋季,這兩個農民這時入林挖筍,便顯得很不合理。不合理意味著有問題。
“有人出來了,”其中年輕些的農民盯著竹語館,“背著個長布包,看上去像一名樂師。”
普通人即便眼力再好,也不可能隔著這遠的距離看清竹語館的正門,這個看似樸實、手指縫沾滿汙泥的農民,身份並不簡單。
“用不用我跟上去?”年輕農民繼續問。
另一個農民直起腰杆,抬頭望了一眼,隨即又俯下身子,漫不經心道:“不用管,放這個人隨意進出。凡千戶過了,那是咱們的人。”
年輕的農民哦了一聲,不再話,從地刨出一根竹筍,當場剝皮用粗布擦幹淨,拋入背簍之中。
——
燕塵走在街上,狀似無意四下打量,想要找一個隱蔽些的巷子,換上衣服,藏起古琴,戴好假麵。
這時,他看到了路邊一件有趣的事。
那是一個和尚,看起來至多隻有七八歲,粉雕玉琢,光頭亮,披著一件黃色袈裟。
釋教在幾十年前大興其道,中原總共建有寺廟四百餘座,有資格披袈裟的高僧亦不超過千人,都是一寺頂梁之柱,如今佛門式微,這樣的高僧就更少見,更別提僅次於紅紫二色的明黃袈裟。
換而言之,這和尚要是深諳經法的高僧,要便是輩分高得離譜,看他的年齡,應該屬於後者。
袈裟有兩種披法,一者通掛左右肩,一者露右肩而披左肩,在寺廟講經法的時候一般偏袒右肩,若外出雲遊或寄居旅舍,則通掛雙肩。
和尚抱住膝頭蹲下,頗為神聖的袈裟就這樣拖曳在地麵上,沾著泥土和灰塵。
他不時揉一揉肚子,唉聲歎氣,很餓的樣子。
燕塵停下腳步,思量片刻,到街角的一家包子鋪中買了一屜籠包,捧著籠屜走到和尚麵前,往嘴塞著素餡包子。
嗯,味道不正宗,比李叔的攤要差上一點,可能是沒有葷腥的緣故。
和尚雙手合十,低垂著頭,喉嚨中卻傳來了吞咽唾沫的聲音。
燕塵嚼著包子,一口一隻,大快朵頤。
披袈裟的和尚縮了縮身子,閉上眼睛,嘴唇微顫似乎在默念經文,念著菩提無樹明鏡非台,本無一物難惹塵埃。
總之告訴自己,千萬忍住餓,別丟了佛門的臉。
“喂,你想吃?”燕塵終於開口問。
和尚立即起身,微紅著臉局促道:“多謝施主美意了,可師侄告訴我,不要吃陌生人的東西……”
師侄。
這和尚的輩分果真高得離譜。
“我問你想不想吃,”燕塵一邊咀嚼一邊道,“又沒真的要給你吃。”
“啊?”和尚傻了眼。
燕塵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笑了笑,伸手將籠屜遞給和尚,“吃吧,買得太多,我吃不下了。”
“這……”和尚沒有接,咽著唾沫,內心掙紮。
燕塵把籠屜塞進和尚懷,不再多言,扭頭向不遠處一個巷走去。
“施主,”和尚抱著籠屜,“多謝饋贈。”
燕塵停下腳步,回頭道:“結一個善緣罷了。”
和尚忽然皺起秀氣的眉頭,道:“施主行色匆匆要去做何事,方便告知?”
燕塵怔了怔,道:“去做惡事。”
“施主並非惡人,”和尚一副老氣橫秋的口吻,“緣何要作惡?”
“你我素不相識,怎知我不是惡人?”燕塵笑了。
和尚不回答,隻是指指自己的眼睛,又彎起手指輕輕敲了敲額頭。
佛骨童子,生慧眼。
“我看人一向很準的。”和尚道。
能披上明黃袈裟,果真不是光靠輩分的。燕塵心想自己最近的運勢好生奇怪,怎在街上閑逛幾步,便碰上了一個雖然尚未修行卻極具福源的佛門種子。要知道佛骨童子在釋教的地位,不亞於劍宗的百煉劍膽,道門的仙蛻道胎。
更何況眼前這和尚還是走丟了的,不知是來自哪座寺廟,陪同雲遊的大和尚怎如此粗心。
“那這一次,你可能看走眼了。”燕塵輕輕一笑。
“施主,我師侄過,”和尚,“刀在手中,佛在心間。不入地獄,不證菩提。”
這是要勸他放下屠刀出家剃度的節奏?勸一個身負無算命債的影子皈依佛門?
燕塵笑著問道:“怎又是你師侄?”
和尚睜大眼睛,靈氣盎然:“因為我的師侄的確很了不起啊。”
“那為何是你當上了師叔?”燕塵又問。
和尚撓了撓頭,“或許是因為我比較笨吧?我師侄了,參禪可以有悟性,但不可以太聰明。”
燕塵伸手摸了摸和尚的光頭,順勢不輕不重拍了幾下,手感頗佳,念起那個夢煙影對他的話,聲音忽然雜上一絲冷意。
“我心中,隻容得下我自己。”
神神叨叨的和尚,奇奇怪怪的少年琴師。
“包子趁熱吃,”燕塵道,“我先走了。”
他並不是一個喜歡橫生枝節的人,但剛剛卻不由自主對這個和尚產生了一絲好感一絲善意。赤影是不該有善意這種東西的,可燕塵自己也過,他並非一個合格的影子。
但僅僅止於一絲善意罷了。
和尚注視著燕塵慢慢消失的背影,良久,將一隻已經涼了的籠包塞進嘴,心想師侄的真沒錯,這世上還是好人多。
——
燕塵把古琴藏進巷的陰暗角落,換上那件材質奇異的黑袍,袍子背部的布料早已撕裂開了,被隨意縫了幾下,可縫補的手藝實在差勁,針腳扭曲如同一條蜈蚣。
他戴上易容麵皮,用一塊軟布一層層裹起戰刀,左手拎著,穿行在蛛網一般錯綜複雜的巷子。
陰京鬼市。
在這片滋生陰暗的地界,有妓院,有酒館,有見不得光的拍賣行,有售賣五石散毒品的商鋪。這是陰市的核心,比起外圍青花會熱鬧了不知多少,可越是燈紅酒綠,便越是陰氣森森。
真正的陰市,一向繁華喧鬧,卻如烈火烹油。
燕塵走進一家拍賣行,但既沒有去拍賣廳就座,亦沒有去櫃台辦理手續,而是拎著刀掩著麵,直奔外人勿進的二樓而去。
活脫脫一個前來尋仇的死士刺客。
立即有護衛發現了他,一名管事走上前,身後跟著十幾個膀大腰圓、凶神惡煞的打手。
“這位客官,請止步,這不是您能進的。”管事臉上掛笑,雖然笑容中滿是警惕的神情。
燕塵道:“我來談生意。”
“二樓不是做生意的地方,”管事道,“要賣什東西的話,櫃台在那邊。”
“我要賣的東西不一樣。”燕塵搖了搖頭。
“怎不一樣?”管事問。
燕塵道:“我賣的是命,做的是人命生意。”
“賣你自己還是賣別人的?”管事又問。
這話問得很有講究。前者是賣身的死士,平日閑置無事,由東家撥付吃穿用度,到了該出手之時,悍然拔劍,赴死如歸;後者則是賣人頭的刺客,有一張鮮明的價目表,隻負責出手殺人奪命,至於後果如何,那都是客戶要善後的問題了。
燕塵現在缺錢,非常缺錢。雖為權貴彈琴每一次的報酬都相當豐厚,但修行所需的丹藥、兵器、功法卻更加昂貴,其中有一些甚至出再多的金銀都買不到,隻能以物易物。
而竹語館的例錢是直接由楚皇宮撥下來的,每一枚銅板的開銷都在錦雲尉的監控之下,輕易不能動用。
可即便手頭再拮據,燕塵也不準備把自己賣掉,因為他清楚自己到底多值錢。
“自然是要賣別人的命,”燕塵聳了聳肩,“我的命挺貴的,你們可能買不起。”
管事皺了皺眉,臉上明顯閃過了一絲不悅,微微張口,似乎還想再什。這時二樓走下一個年輕的嬌媚侍女,貼近管事耳邊輕聲道:
“堂主允許這個人上樓。”
聽聞這句話,管事不再固執,側身讓開樓梯,順便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雖然臉色依舊不佳。
燕塵進入二樓一間暗室。沒錯,就是暗室,所有的窗戶都被厚重的絨布窗簾遮住,沒有透進一絲光線,但十幾顆碩大的夜明珠散發柔和的光,將整間屋子照得明如白晝。
一個膚色慘白的人縮在對麵的虎皮椅上,身材矮如少年,容貌似青年,靠著一個豔麗侍女的大腿,左臂環住另一個侍女的楊柳腰肢。他的臉埋在侍女波濤洶湧的胸脯之間,蹭來蹭去,春光無限。
燕塵輕輕一咳。
瘦青年拔出頭,瞟了燕塵一眼,嘿了一聲,“新麵孔啊,我原先不曾在陰市見過你。”
“我是新來的。”燕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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