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羅娘情難自禁的往前撲去,攥緊歐陽戎的袖口。
彈琵琶的撥子落地,砸在地板上,發出一道清脆聲。
琵琶聲也戛然而止。
歐陽戎剛剛聽琵琶時,垂目一直盯著染了酒水濕斑的袖口。
此刻,又聽到琵琶女這一番哭訴,被她攥袖,他搖搖頭,歎息:
“原來已過這久了嗎……從貶謫龍城到現在,三年了吧,就像彈指一揮。”
羅娘涕淚縱橫,汙損了粉顏,重重的點頭:
“嗯!奴家也尋了小大人三年。”
歐陽戎抬起頭,與這張寂寞淚闌幹的哭臉對視起來。
他露出笑顏道:
“沒想到夫人一直尋在下,從北到南,從繁華京都到窮鄉僻壤……能在夫人漂泊他鄉之際,成為夫人心中那一份寄托,在下很榮幸。”
儒衫青年保持笑意,轉頭望向窗外明月:
“三年來的所作所為也值了。”
他沒被攥住的另一隻手抬起,朝羅娘梨花帶雨的圓臉伸去,伸到中途,手掌頓住,重新放下。
歐陽戎看了眼裴十三娘,後者低頭掏出手帕,默契上前,抱住琵琶女,為她擦拭起眼淚。
歐陽戎舉杯獨飲一口,眼睛繼續望向窗外一輪皎月,嘴中無聲呢喃,不知在自語什。
羅娘見到儒衫青年如此舉止,似是再度憶起當初洛陽夜宴上那道剛正不阿、目不斜視的君子身影。
一如既往的君子守正。
她紅潤眼眶盈滿了淚水,這一刻如斷了線的珠子,越滾越多,淚流滿麵。
羅娘雙手掩麵,肩膀一抖一抖,哭聲愈發洶湧。
胡夫、元懷民、易千秋等人也受到感染,有些悲愁的垂目飲酒。
這時,聽到旁邊隱隱傳來某人的呢喃。
“地宮醒來算起……三年……都讀完一輪研了……還回去個屁……可也算不虛此行……人年輕時又有幾個三年呢……不虛度……不虛度……”
一些斷斷續續的隱約詞匯,眾人都聽不真切,側目張望,以為是些文采詞句。
離得最近的葉薇睞、燕六郎亦是一頭霧水。
歐陽戎突然回頭,手指遙指江上月,朝羅娘朗聲: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有見是緣,羅娘,若是分別,此生無緣再見了,也無需沮喪,夜深人靜時,你可以看看江水,看看明月,都同在江水上,都同在明月下,沒有什遺憾的。”
羅娘緩緩抬頭,怔怔看著儒衫青年的溫和笑顏,呢喃自語: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同時……淪落人……”
她深呼吸一口氣,奮力點頭:
“是啊,同是天涯淪落人,小大人和奴家一樣,也是一位淪落人,從洛陽淪落到龍城縣,又從江州長史淪落為閑散司馬,小大人從來都不是一帆風順,但是小大人卻是百折不撓,逆境破釜沉舟,越挫越勇,總是一次次浴火重生……“
說到這,羅娘語氣激動萬千,直直凝視麵前青年:
“小大人,奴家在龍城尋您無果,隨夫家離開江州,去錢塘的路上,半途聽說,聖人命令江州大佛改遷城內,您作為長史,唯一一個站出,死不奉詔,被貶謫江州司馬,在潯陽官場一落千丈,處境失意,那時奴家很想很想見到
您,對您說一句話。”
歐陽戎問:“什話。”
“小大人,您才不是一個人,全天下有很多很多像奴家這樣的人,都站在身後看著您呢,您隻是走在了最前麵,但絕不孤寡,您可是歐陽戎良翰呀,全天下人心中的君子良翰,不怕,不怕,您才不怕哩!”
羅娘眼角淚水婆娑,橘黃燈光下,一雙眼睛晶瑩亮閃的看著歐陽戎。
胡夫、元懷民、葉薇睞、易千秋一眾人聞言,都望向歐陽戎,旋即,他們相視而笑。
經曆了這多,羅娘之言未嚐不是他們的心聲。
被萬眾矚目,歐陽戎坐在燈盞旁,沉默良久,隻有一言:
“多謝。 ”
羅娘擦了擦淚水,哭中帶笑道:
“現在看,其實無需奴家和其它人說,小大人自己就能走出來,那些狂風暴雨、天崩地裂,在小大人似乎都不算什,從奴家認識小大人起,莫不如是。”
歐陽戎卻認真搖頭,聲音有些大:
“不,這些話,已經有人替夫人說了。”
羅娘追問:“是誰?”
“你們。”
羅娘與眾人疑惑複述:
“我們?”
歐陽戎環視一圈,極輕極輕的聲音道:
“對,‘你們’。 ”
說完,青年端起酒杯,開始仰頭豪飲。
眾人看見,他動作有些激烈,酒水從嘴角不住的流下,打濕胸口儒衫。
眾人有些困惑,不過還是默契的陪酒。
裴十三娘和葉薇睞為他一次次添杯。
羅娘怔怔看著豪氣颯爽起來的儒衫青年。
歐陽戎又一次放下空酒杯,用力抹了把嘴。
他春風一笑:
“夫人給在下寫的那兩首琵琶曲,可否先奏?”
“可……可以, 當然可以,小大人先聽哪首。”
青年隨手揮去,不拘一格:
“先《師說》再《題菊花》。”
“好! ”
羅娘撿起琵琶,抱在懷中,低著頭,整個
人的身子似是藏在琵琶後麵。
她將撥子插在弦上,努力平穩了下呼吸,緩緩開始了彈奏。
眾人瞧見,婦人手指輕輕地攏,慢慢地撚,一會兒抹,一會兒挑。
初彈了《師說》,接著再彈《題菊花》。
元懷民臉色朦朧,手掌緩緩拍打膝蓋,跟著節拍,沉迷進去。
場上其他人,哪怕是不懂琵琶的,亦被這一陣琵琶吸引。
不過旋即,他們陸續發現歐陽戎那邊有些異樣。
酒水一杯接一杯的仰飲著。
此刻似是有些微微醉熏了,他們看見儒衫青年麵帶笑容,醉眼朦朧,環顧左右,笑看著他們,像沉醉在琵琶聲中。
眾人受到感染,推杯換盞起來,一一朝他敬酒。
或許是感受到桌間氣氛,琵琶聲愈發鏗鏘昂揚起來。
“哈哈。”歐陽戎放下酒杯,低頭擦嘴,似笑了幾聲,
沒人知道,往嘴中灌酒期間,他的眼前也閃過了一張張麵孔。
除了麵前羅娘、燕六郎、葉薇睞、元懷民等人的麵孔外,還夾雜著一張張熟悉又久遠的臉龐。
有阿山的,有柳母的,有阿青的,還有黃萱的,黃飛虹的,甚至還有……繡娘的。
一張張臉,從眼前掠過,如走馬觀花。
“你們……”
自言自語,似是複念,這一刻,歐陽戎驀然想起了老樂師、容真曾隨口提過的事情。
是關於【文皇帝】的。
【文皇帝】是大隨王朝初代“文帝”鑄造的,最初目的,是迎接大一統後的那個盛世。
那一年,大隨結束了南北朝三百年鼎爭,一座冉冉升起的大一統王朝勢不可擋,見慣了兵荒馬亂刀光劍影,民心思定的天下大勢下,所有人都期待著一座嶄新盛世的到來,這是一個宏偉的願景,也是最質樸的期望。
【文皇帝】的形態,亦是一把樂器,是為盛世量身打造。
初代的【文皇帝】劍訣,也是一首曲子,是暢想中的“盛世之音”!
可到了最後,那個期待中的盛世,卻遲遲未來。
等著等著……從大隨到大乾再到大周。
【文皇帝】依次遞過隨文帝、隨瘋帝、乾
太宗、乾高宗和當今聖人之手。
隨初、乾初天下人心中的那個盛世願景似乎越走越遠。
或許是因為沒迎來那座盛世,也或許是因為靈性過於旺盛, 【文皇帝】比其它鼎劍都要“任性”。
它的真意會隱隱漸變,證據就是它劍訣的變化!
從初代大隨時的“盛世之音”,到大乾軍伍中的《秦王破陣樂》,再到老樂師自創的七絕詩樂曲……
【文皇帝】的真意並不固定,劍訣可以新創,但需要是領悟它彼時彼刻真意的執劍人才行……
真意之於鼎劍,如同情緒之於人。
迷失了“盛世”後的【文皇帝】,竟能如人一般,情緒莫測,發生變換!
琵琶聲中,歐陽戎突然明白自己為何遲遲領悟不到【文皇帝】真意了,哪怕他已掌握了完整的七絕詩樂曲。
也明白了為何容真同樣也曾手握劍訣、“著相”了一段時間,遲遲領悟不到【文皇帝】真意,最後是在雙峰尖大戰中陰差陽錯的“破相”領悟了。
現在的【文皇帝】,就如同一位有個性的孩童,情緒瞬息萬變,真意時刻不同,難以捕
捉。
老樂師自創的七絕詩樂曲,隻是它某一刻的劍訣。
單純彈奏七絕詩琴曲去領悟真意,如同刻舟求劍。
那遲遲沒有找到“盛世”的【文皇帝】,此刻之真意,或說情緒,究竟是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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