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2章 樹欲靜而風不止
五度離京,這一次的朱厚熜在離開德安站之後,情緒反倒有了更多沉默。
德安府與升格為承天府的安陸州交界處,兩位知府互相行禮,也互相打著眼色。
德安知府鬆了一口氣,承天知府卻從同僚眼中看到提醒和關切。
待到雙方交接迎駕、護駕細節的幕僚及官員們回來,承天知府才聽說了情況。
“可是大道不平整,相較鐵路多有顛簸?”
“沒說,府尊,什都沒說。”
“那是……哀思所致?”
“……興許吧,總之陛下心懷不暢。”
皇帝的情緒不高,當地官員就提心吊膽。
思來想去,最後反而覺得被召來伴駕的張居正適合探聽一二。
朱厚熜笑了笑。
“新春在即,聖心懷憂,我也好,賢侄也罷,於心何忍?”承天知府一臉忠心模樣,然後殷切地看著張居正,“我這並非探問機要,隻盼後麵諸事順遂啊!賢侄湖廣翹楚,際遇非凡前途無量,也願為湖廣百姓表一片忠孝誠心吧?”
“……學生以為,這種子已經在發芽了。像承天府這樣的地方,因為是龍興之地,其實在尋常府州中還算變化大的。但要讓陛下一眼望去便已今非昔比,總要再等一兩代人。不說別的,這新墊了土石的道路,若沒有更多行商往來、士子遊曆,也著實無需修成京城旁邊的水泥路。”
張居正有些無奈,但沉思了片刻之後,覺得其實說一說也不是什壞事。
早就定下來了要回鄉祭拜一下,從德安一路過來,道路自然都重新修整了一番。
“你是這猜測的?”朱厚熜意外地看了看張居正。
他們這邊因為皇帝的情緒為難不已,張居正對承天知府說出了那些話之後,又稟報了朱厚熜。
然而此刻張居正卻說:皇帝大概隻是有些自責,新法這多年,地方上的成效還不夠。
老百姓的日子必定是有一些變化了的,而且是好的變化,這一點朱厚熜倒是有自信。
他雖然沒有又跑到周邊去看看,但是離開了鐵路沿線,這腹地府州的風貌,與朱厚熜童年的記憶確實變化不算大。
其實他和德安知府乃至湖廣省的要員們,都猜得出皇帝要從這個舉子口中探聽湖廣當地實情。
朱厚熜搖了搖頭不再說話。
承天知府一聲長歎:“承天府既非交通往來之地,龍興之地又不能妄興土木,為之奈何?”
“其實,陛下隻怕是觀湖廣這多年變化不算大,因新法仍造福百姓不足而傷懷罷了吧。”
跟隨著禦駕緩緩往以前的王府、如今的承天大學院而去,承天府隨行官員們心中糾結不已。
“……委實過慮了。”
還要怎樣?
不僅僅是他老家荊州的變化,和太子一起遊曆的時候,也確實去了不少別的地方。
“陛下聖明……”
張居正彎了彎腰:“鄉最大的變化,莫過於兩點。二十年來,官吏做派,是欺淩少了許多,負擔輕了一些的,這是其一。其二,則是兒女更加可期,不論是想法子求學,還是去做工、行商,出路多了,路引也不那難了……”
但是親眼看著時間沉澱的力量,越發讓他明白新法隻是開始稍微偏轉大明的方向。巨大的慣性之下,真要讓大明從中樞到地方、從百官到平民都享受到上一個台階的好變化,一切都才剛剛開始。
他們自然生怕是平日施政有什不妥當的地方惹得皇帝不高興了。
他開始講起他經曆之中的感悟。
“陛下,您禦駕所至,禁軍清道,官民同迎。學生以為,不能因所見所聞皆有心準備,便誤以為多年為民成效不顯。”張居正又說道,“學生幼年貧苦,後因天恩浩蕩伴讀太子殿下,再回鄉時又居於鄉數年。學生之所見所聞,更加真實。”
“……豈能有不爭上遊之理?”
承天知府愣了一下,隻能:“啊?”
朱厚熜細細地打量著他,最後坦然承認:“你這次沒猜錯,不過也沒那嚴重。二十年雖不短,卻也絕算不上長。地方條件不同,基礎不同,有的地方做得好一些,發展得快一些,那都有特殊原因。這一點,朕還是清楚的。”
到了屬下麵前,把張居正的意思一轉述,眾人也都麵麵相覷。
那也確實,如果觸目所見就有變化了,最有效的反倒是基建大更新。
這就讓他能有更多比較的內容。
張居正歎了口氣:“大抵如此。陛下之憂國憂民,世間罕見。多年以來,京城、邊鎮變化都不小,稱得上日新月異。嘉靖三年南巡,也主要是看運河、黃淮。但陛下生於湖廣長於湖廣,一晃近三十年過去,湖廣雖有些變化,與兩京、漕河之富庶繁華又如何能比?府尊大人,不必憂慮其他情由。”
承天知府看著他心情有點複雜。
情緒不高確實是像張居正猜的那樣。
“學生妄揣聖意,陛下恕罪。隻是學生見金知府惶恐不安,心想讓他們牢記善政富民總沒什壞處。”
不得不說,張居正的經曆確實不同於普通人。他確實有過最清貧的童年,又有一步登天般的少年。後來“因罪”被放還故,遭遇過別人誤以為他被打落凡塵的揶揄甚至打壓。
畢竟是為了皇帝歸鄉的接待事宜啊!
麵對張居正,盡管對方還沒個一官半職,可承天知府是恭敬加忐忑。
“……那德安也不行。”
一方麵是自己殫精竭慮了二十大幾年了,另一方麵是至少看起來似乎凝結住了的鄉土。仿佛這多年的努力隻相當於丟了一顆小石子入深湖,漣漪都沒散得很明顯。
“哦?說說看。”
“水利、農桑、文教……省對於承天府都是更偏重的。府尊大人,陛下終究還是不滿意這承天府多年施政功績啊。如何是好?”
張居正也並不倨傲,隻是回了禮後說道:“小子豈敢妄言?府尊大人隻怕是過慮了。”
有沒有必要倒在其次,別真給他搞出些不實用的形象工程。
張居正見皇帝笑了起來,也微笑著繼續說下去:“更多的人家,還是在安心耕種。如今賦役輕了些,蒙學也越來越多,簡字也好學個粗淺,尋常人家倒是更多省吃儉用,盼兒孫之中有能成材的。受欺負更少了些,前程更有指望了些,這樣的日子確實是更好的日子。陛下勤勉治政二十餘年如一日,大明百萬萬子民稱頌聖德,這可不是假的。”
“行了,朕回鄉過個年,祭拜一下父母,倒不是要專門來讓他們擔驚受怕的。”朱厚熜瞧了瞧他,然後看向吳承恩,“也無怪你總覺得朕說的那些匪夷所思,如今畢竟還隻是這個樣子嘛。不過,厚積薄發,眼下確實隻是個基礎。”
發展肯定是均衡不了的,快的地方資源和基礎都很好,會顯得很快。
仍舊是先抓住主要、再怎普及普惠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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