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玉痕

類別:未分類 作者:迦藍颯 本章:第80章玉痕

    蕭索清秋珠淚垂,思量一夕成憔悴。

    趙光義擁著全身縞素的婦人,伏地嚎啕,“娘,那日爹還好好的,怎會這樣!怎會這樣!”

    “你爹傷勢太重,被救得太晚了……”杜夫人兩眼直愣愣地望著身前的漆黑薄棺,形同枯槁,“這六個日夜,我一直守著你爹,總覺得他還在,隻是像平日那樣逗弄我,趁我不注意就會笑著醒過來。”她的目光緩緩挪到最鍾愛的小兒子布滿淚痕的臉上,仔細摩挲,不舍離開,“光義,你要替爹娘爭氣,早日娶妻生子,一輩子幸福平安,我們也就放心了。”

    趙光義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兩耳與外界之間像是置入一幔薄紗,朦朧嗡囔之中,一陣熟悉的咿呀曲聲淒揚婉約。

    這一年多來,與趙氏私交甚篤的一眾將帥時常出入趙府,筵席畢時,趙老爺與颯爽暢意的杜夫人一時興起,卷起袖口便對上一組曲音利落的河北小調,有時意盛,高大威武的趙老爺故意蜷腿伏低,將頭枕在扮做情郎的杜夫人肩上,噙著尖細假聲唱腔反串,惹得眾人開懷不已,好生羨慕。

    “五坡前送情郎,那是依呀唉,盼郎早歸來,妹妹好等待。”

    “水流千望柳林,那是依呀唉,奴定早歸來,絲纏天地拜。”

    夫妻舉案齊眉的恩愛舊景仍曆曆在目,如今卻隻剩杜夫人獨唱這曲《送情郎》,再無那人開口應和,竭盡全力扮醜扮昏展她笑顏。

    天人永隔的真實悲涼,又加此日兵敗壽春,許多男兒皆囫圇動容地抹著眼淚。

    “娘!”

    帶著抑沉的曲音餘調,便聽趙光義一聲發自胸腔的咆哮悲鳴。

    眾人驚呼間,杜夫人已揚著頭徑直朝棺蓋撞去,決意赴死追隨。

    待在遠處角落的安歌捂著右肘回過神來,地上已是花瓣殘碎,殷紅片片。#b... ...br# 隻見杜夫人側身倒在地上,趙普倚坐在棺旁,艱難地摁著右胸肋骨,嘴角湧血,動彈未得。

    原來趙普早已發現杜夫人企圖殉情的端倪,千鈞一發之際,伸著手臂覆身擋在她和棺板之間,杜夫人躲閃不及,頭死死地頂在他的右胸上,巨大的衝力亦將她擊昏過去。

    趙光義全身癱軟地爬到母親身邊,摸著她仍有殘存微弱的鼻息,又哭又笑,接連的悲慟令他難以承受,頭森森一垂,同樣不省人事。

    “皇後娘娘……”王審琦搓著手,愁眉暗目地守在醫師營外,“匡胤還在麵,不肯出來。”

    安歌二話不說,揭開簾帳,血腥之氣衝鼻而來,隻見一條被血水染紅的腿上,爛肉懸掛成屑,勉強連著膝蓋筋骨,令她這樣見慣鮮血的人看得雙腿發軟。

    “娘娘,張瓊大人中的是後蜀的梵花毒,唯有截肢以保全性命了。”醫師稟告。

    趙匡胤壓在傷者身上,醫師臉色凝重地低吟示意,隨即手起刀落,那人右側小腿便與軀體生生分離,鮮血淋漓地從膝下噴湧成泉,其餘人等連忙上前合力按住開口、包紮縫合。

    安歌看著零落在地上的半條殘肢,心如刀絞,上前扶起全身軟綿一灘的趙匡胤,“快去看看你娘吧,他們還需要你的照顧。”

    濺灑的血跡覆著滿麵,匡胤悲戚恨意地看著昏睡無知的張瓊,想著他再不複從前勇武健全,念著曾經完滿和睦的趙家就此破碎支離,拳頭攥得咯吱直響,“後蜀殺我老父,製毒弩傷我兄弟,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說罷,他用布履裹起那段血肉模糊的截肢,旋風而去。

    回到後帳,安歌端著筆,牽動著疼痛的傷處,連帶著墨汁都夾著心緒潦草煩亂,“飛鳥戀沉魚,初見即終局。絕重隔萬,勸君自守矣。美景憶羅碧,親故殤成遺。勿複來尋覓,此生無... ...逢期。安歌泣敬。”

    鳥翎鳥羽閃著渾圓的眸子,似得墨香感應,蹦跳著從書案一躍而起,從安歌手邊輕盈逃脫,不教她將信硬塞給自己。

    “皇後在營帳嗎?”

    突然,外麵傳來郭榮話音,安歌連忙將紙團夾到案上的書簡,掀開窗帷,趕著鳥翎鳥羽出去透氣,“聽我號令,一會兒再回來。快走!”

    與迅疾飛離的鳥翎不同,鳥羽一雙秀爪衡在帷幔之間,夕陽紅暉為她罩上一層聖潔金羽,看著她回轉著飽含千言未訴的不舍眼神,安歌喉嚨一顫,郭榮這時已踏步而歸,靈動飛羽亦已騰天翔去。

    “剛才你在和誰說話?”

    “沒誰,自言自語而已。”安歌埋怨更盛,“你來找我做什?我以為你在陪那侍花女呢。”

    “我們在打仗,每一刻都在傷亡,誰都不應該費心去想那些無關的人和事。”郭榮有些喪氣,垂著眼轉身坐到案前,開口與她商議,“剛才匡胤對我說,他截獲消息,後蜀皇帝會與南平王和李璟在別山郊關‘三國會盟’,共同商討‘保唐伐周大計’。”

    “你們想怎樣?”

    “後蜀、南平唇亡齒寒,不得不與李璟沆瀣一氣,可如今,吳越已同我一道兩麵夾擊南唐,我們在淮南也呈主導之勢。所以,我想翦斷這幾個烏合之眾的一致行動,一並繳了這幫匪首,擒賊先擒王。”

    “我當真不懂,大周如今一心一意攻打南唐,並非有壓倒優勢,眼前一個劉仁瞻的壽州城就把我們弄成這般,為何你們此時又要把後蜀、南平扯進來?豈不是火上澆油、自顧不暇嗎!”安歌連連搖頭,覺得他們著實被仇恨衝昏了頭腦,“元朗失了父親,又見張瓊斷了腿,我們都很傷心,這個仇也一定會報,但絕不是當下!眼下他失了理智,難道你也失了理智不成?”

    郭榮麵色黯然地緩緩... ...挑起劍眉,好似印證了他的隱憂,“安歌,三番兩次聽你為後蜀進言,或許你是一個矛盾體,又或許我真的不知道,你究竟向著誰了?”

    “你懷疑我?”安歌不可置信地望著自己最親近的夫君,後退數步,“郭榮,你竟然懷疑我!”

    郭榮深吸口氣,強壓住心頭的怒火,不予置評,“既然你有異議,我會好好考慮你的意見。暫且不論這事了。”

    “那好,我還有一事,提請陛下恩準。”安歌板著臉,故作冷淡客套,“近日,我要為子期和騅兒做主完婚,不叫旁人再有什可乘之機。”

    “騅兒雖然改做符家三妹,可皇族親貴間都知道她曾指婚給了趙光義,他如今剛剛失了父親,趙老將軍又是為大周身死他鄉,你這做根本不合時宜!”

    “那是因為你沒有見到趙光義朝他倆飛刀的樣子,恐怖得令人發指!”念著母親、孟昶與山的事,更擾得安歌心煩意亂,也越發激起她必勝的鬥誌,“當初勞什子的賜婚是你的主意,作為騅兒的姐姐,我有權保護她的幸福不受任何幹擾,包括一手遮天的皇權!每段感情中都會有人犧牲,比如趙光義之於他們,又比如那侍花女之於你我。當然,如果你忍心的話。”

    “你太剛強任性了,安歌!”滿腔怒氣令他原本厚潤的唇角抿成一線,俯視她高傲不桀的頭顱,郭榮隻覺忿然且無奈,“剛強得我都不知道,你究竟是否還需要我。”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及子偕老,老使我怨。”安歌痞氣襲來,抖著肩冷笑不止,“那多人羨慕趙老將軍和杜夫人,是因為大家都沒辦法像他們夫妻一樣,將這句詩隻做到一半。如今且盼著,你我別走到那一步,相看兩厭,不如不見。”

    門口突起的喧囂聲打斷了室內無休止、無緣故又注定殺敵八千、自損一萬的爭吵。

    ... ...“外麵什事?”郭榮暴怒詰問。

    “陛下!陛下!”

    “王將軍,你不能進……”繼恩似在阻攔,卻被王審琦興奮的聲音蓋了過去。

    “陛下,山醒了!她想當麵叩謝您。”

    “知道了!”郭榮胡亂搪塞走他,別扭慪氣無處發泄,剛毅威嚴的臉頰線條更顯硬朗分明,“我再問一遍,你有什要對我說的?你說過的,希望我們彼此坦誠相待。”

    “我說守勢為上,我說專注應戰,你都覺得我心中有鬼。如今,我無話可說。”

    郭榮胸脯劇烈起伏著,“我去看看山,你先睡,不必等我。”

    “她身子沒好,你最好克製些,別把她折騰壞了。”

    “你……不可理喻!”見她陰陽怪氣的樣子,郭榮氣不打一處來,怒氣衝衝地拂袖而去。

    經這一番兩敗俱傷的唇槍舌劍,安歌獨自跑到周軍大營背後的淮水河畔,臨岸呆坐,努力平複著激動思緒。

    月影孤單地在水中飄零起伏,楊樹密葉沙沙作響。

    對黑夜本能的恐懼,也彈壓不住傷心遽襲;蒼茫曠野之浩大,也大不出心中的寂寥斑駁脫落,浮萍擴灑。

    她習慣性地抬著薄削的下巴,望著東邊的天際,泛著點點亮光,好似反射著遙遠江都與金陵的紙醉金迷,那邊是她遠道來此的目的。

    她又轉過腦袋,望著西邊的天際,崇山峻嶺頂到雲端,將中原戰火阻隔開來,那邊是她觸不到又無法解開的血親故知與國仇家恨的紛亂纏繞。

    夜中坐定,黑暗中也能看透一切。

    “誰?”安歌蹙著眉,仔細盯著不遠處楊樹下一座小小的土包似有暗影攢動,便壯著膽子探上前去。

    不想,土包旁靠著樹幹竟默不出聲地坐了個人,讓她捂著心口,好一陣平複。

    “娘娘莫怕,是我。”#br... ...r# 安歌聽著趙匡胤粗糲的嗓音,知道他方才情緒動容,便陪他席地而坐,“這麵是什?”

    “他的腿。若沒有這半截腿,躺在這的該是我了。”

    “感謝你今天紅綢披身搭救了聖上。或許我早該感謝你,自高平伊始,你每一次的首當其衝、勇猛殺敵和忠心不移。”

    “娘娘言重了,承蒙陛下不棄,匡胤使命如此,必當報效萬一。”

    “不知從什時候開始,你我便隻能說這些客套話了。”安歌眯著眼,遙想著他們許多年前,自後蜀療傷直至轉戰河東府一路相伴的旅程,“那會兒,你的出現,填補了昭信的空缺,讓我覺得你就是和他一樣的兄長,親密勇敢又忠實可靠。可誰能料到,這多年過去,那一聲‘兄長’和‘妹妹’,都再難叫出口了。”

    “如果娘娘真的念及我些許苦勞,能否懇求你,讓陛下允我帶兵前去南平、攻打後蜀?”

    “我還是那句話,大周的精兵良將,應當以全盤為念,不應將一己私欲,淩駕到舉國戰略之上。”他的固執,隱隱讓自己生厭。

    “娘娘了解後蜀?”他突然開口,連眼都未抬一下,“娘娘在後蜀不過短短幾日,甚或連孟昶是何人都無法真正看清,更何況是三府四十七州的天府之國。而我不同,我用腳丈量了那的每一塊土地,走過它每一寸邊境,甚至去翻尋過它每一處如人間煉獄的亂墳葬崗。如今娘娘可還覺得我的西進論是空中樓閣、一派胡言、以公謀私之舉嗎?”

    安歌疑竇四起,“這是什時候的事?”

    “先帝在位的四年,我帶著親兵去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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