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歡憶

類別:未分類 作者:迦藍颯 本章:第91章歡憶

    禁仗圍山曉霜切,離宮積翠夜漏長。

    夏夜驟雨來襲,氣勢洶洶地捶打在禦營從帳之上,幾乎蓋過帳內急促綿密的陣陣高咳。

    他的臉已漲成緋紅,手中仍舊不停歇地持著朱筆,在南唐發來的請安奏折上點評勾畫,飛舞字跡密密麻麻。

    “江南雖近服,爾等足表忠勤,朕心甚慰。過往三載,兩地交戰,爾處城垣多衰敗,戍兵多寡缺,當務之急應為治兵與修繕守備矣。吾與汝曏(同“向”)時為仇敵,今日為一家,大義已定,無使吾憂。繕甲兵,據守要害,方為子孫百年大計。爾民亦為吾民,故無須多慮,速當啟行。”

    “陛下,已是四更,明日大早還要啟程回鑾,您千萬注意自己的身子。”繼恩憂心忡忡地獻上一杯熱茶。

    “你沒與皇後胡亂說罷?”

    “奴才沒有。”

    “管好你的嘴。”郭榮抿了口茶潤著喉嚨,方才止住了悶咳,“這兩日流言仍舊甚囂塵上?”

    “傳言愈發厲害了。說皇後娘娘原為蜀人,身份存疑,還有說皇後娘娘即為花蕊夫人,一女侍二夫。流言者廣而眾,需要些許時日順藤摸瓜,才能查出始作俑者。”

    “這人沒把算盤打在宣懿皇後的名頭上,就是在挑釁朕底線的同時,又不敢逾越雷池半步,當是個狡猾的內鬼。”郭榮麵色沉鬱,目光一凜,已定決心,“那東西教人備好了?”

    “都按照您的意思備下了。”

    “就讓它是時候‘水落石出’罷。”

    “萬一這事與他無幹,豈非誤傷?”

    “很多猜忌需要斬草除根,朕絕不容許這等小人侍奉左右……”說罷,郭榮忽感胸中一陣憋悶,他強摁著桌角,抵擋疼痛來勢洶洶一波又一波的侵襲,額頭發著豆大汗珠,青白虛浮的麵色,教繼恩急得幾乎就要哭出... ...聲來,“來人,快傳太醫!傳太醫!”

    “別聲張……”郭榮蹉跎著背,用額頭抵在桌上,一口一口喘著大氣,過了半晌,絞痛像來時那般突然散去,目光所及終於清晰,“不要驚擾皇後!”

    繼恩焚心似火地端著半碗溫熱的湯藥,緩緩灌入郭榮口中,見他氣息漸漸平順下來,才顧著抬起袖子,擦著聖主不願意看到的滿臉淚痕。

    “男子漢,別總哭戚戚的,朕沒你想的那容易死掉。”

    “陛下,您造福九天,一心為民,一定能長命百歲!奴才該死……一定萬歲!”

    郭榮無力又無奈的逸出輕笑,倏忽憶起那日陳摶院中從拉姆拉錯湖取出的聖水和自“五六”讖語中隱含的天意,略略安下心來。

    翌日晨曦,大軍從瓦橋關拔營,李重進率馬步軍與新晉幽州南關統帥符昭信一同留在北地清掃漢遼餘孽,自易州返回的趙匡胤則和禦駕於莫州順利會師。

    那是安歌回來後第一次見到趙元朗——如今,已是大周赫赫威名的殿前都指揮使。

    滾沸流言包裹之下,聰明如他,儼然已猜到幾分真相,翻身下馬走近鑾駕,得見符安歌與聖主攜手相坐,趙匡胤並未表露出幾分詫異,反而正襟叩拜,佯當初識,“殿前都指揮使趙匡胤參見陛下,參見皇後娘娘!恭賀陛下燕雲得勝,大軍凱旋!恭祝皇後娘娘千歲福惠、四季台綏!”

    安歌也不作聲,頷首微笑,以示回應,見他體格較之前更多精壯和霸氣,常年在生死一線嗜血得生,曆練有成,如今又得聖眷,心中不禁慨歎,君欣不再是原來的君欣,他亦不再是當初那個藉藉無名、單純莽撞的趙元朗了。

    “匡胤,這一仗西路作戰順利異常,多虧你的心血籌謀。”這些年,郭榮在眾臣麵前多嚴苛凜肅、不苟言笑,鮮有在今日這般眾目睽睽之下,與臣子談... ...笑風生的,“朕喜得皇後的同時,亦聽說你又添育一子,朕與你各得雙喜,待回梁後當好好慶賀一番。”

    “微臣代全家叩謝陛下!另有一事,鬥膽請皇後娘娘示下,四子尚未取名,不知可否有幸,得娘娘賜名?”

    郭榮頗有深意又饒有興味地看向安歌,“皇後可願給匡胤這份見麵禮?”

    “那是自然。”安歌心中不覺親近,反而有了幾分被試探討好的疏離古怪,“古人雲,與階前蘭桂齊芳,以祝願子孫富貴繁茂,且君子‘貴而有德’。趙將軍,貴子之名,冠以‘芳’可好?”

    “微臣代小兒趙德芳,答謝皇後娘娘!”

    見趙匡胤謙卑恭敬複行大禮,又得帝後恩寵,張永德歎了口氣,衝身旁一言不發的趙匡義小聲說道,“有你大哥在,他們不會動你,你也別再作妖。那事……盡快收手罷。”

    趙匡義不知可否,眼神中的狠厲與不甘一掃而過。

    整軍會和跋涉,安穩有素,數萬人兩日之內便跨過滹沱河湍流,直抵鄴城。

    倏忽,夏日午後涼風漸起,天色迅疾陰沉下來,直令滿身汗浸的張永德打個寒噤,這才驚覺位於隊首開道的殿前軍速度減慢,而後不知何故,徹底停滯不前。

    鎮守鑾駕左右的他警惕地扶著劍鞘,環顧四方,“禁軍守衛護駕!”

    一位士兵從隊首趕來報信,大家方知,原是前方一塊巨石擋住了去路,趙匡胤正著人想法子排障,並不妨事。

    繼恩使了個眼色,從旁的小黃門便一溜煙地跑去探查。

    不一會兒,那內監驚慌失措地回來,伏在繼恩耳旁嘀咕了好一會兒。

    後者亦像受了驚,忐忑地向室內的帝後稟奏,“陛下,前方現一怪石阻路,本可繞行,但事關重大,眾人不敢輕動,還請陛下親去查看。”

    “你留在車上。”郭... ...榮不由分說地隻身帶張永德前去,安歌好奇地探出半個身子張望。

    過了許久,仍不見有任何動靜,不禁嘀咕,“一塊石頭而已,怎難搬到如此地步?”

    她正猶豫是否下車,卻見一位駕馬之人,呼哧帶喘地麵露訝異神色,又似是受了極大的挫折與委屈,與大軍方向背道而馳。

    與禦駕擦肩的一瞬,安歌才看清,那人不是張永德,還能是誰!

    安歌即刻喚來方才前去打探的內監,逼他說出實情。

    “那巨石怪異得很,上麵像是長滿牙齒,要把人吃了。還有,上頭像是天然生出幾個字,寫著……”內監小心翼翼地看看左右,後靠到安歌耳邊低語,“點檢當作天子。”

    安歌驚愕地回首看向形單影隻早已遠去的張永德,再回過頭來,郭榮已經行色匆匆地返回到車駕,身旁則跟著大氣不敢喘的趙匡胤,他緊皺眉頭跨上馬,開始護衛禦駕於左右。

    親征隊伍重新啟動,幾人正在緊鑼密鼓地朝石牙縫隙中放置硝石。

    未過多久,便聽一陣震耳欲聾的衝天轟鳴,帶著預言和讖緯的石頭被炸成粉碎。

    她鬆開捂著耳朵的雙手,朝緘默不言的郭榮發問,“張永德去哪了?”

    “留在鄴城,給長公主守墓。”

    “免職了?”

    “嗯。”郭榮波瀾不驚地說著,“趙匡義也遣走為其父守孝去了,三年不得歸返。”

    “我害怕。從我回來的時候,就開始害怕了。”

    “怕我變成一個暴君?”

    “怕我這次回來給你惹麻煩,更怕你為了我大開殺戒。”

    “重進、永德、匡胤三人皆為能才,重進忠義,匡胤勇武,與你為摯友故交,又多次助朕於危難,朕不再疑竇。而永德不同,前有長公主自縊之事,先帝病重,他亦為儲君人選,又常年掌握禁軍,... ...威望甚高,若有貳心,恐是大患。那後晉的石敬瑭就是後唐的駙馬,之後篡唐立晉,自稱天子,永德現在的地位與之多有相似,我絕不能重蹈此般覆轍。更何況,自你回周,流言四起,朕已派人查實,皆為張永德與趙匡義唆使,此時不除,後患無窮。”

    “今日這樣連坐,就不怕影響到趙元朗?”

    “朕已讓他代為行使‘殿前都點檢’之職,他是聰明人,自會懂得朕的苦心。若非看在他的份上,朕早就要處理他那不安分的弟弟了。”

    “我知你需要找個借口,將不對的人逐出權力中心,可是這招過險,萬萬不能再有下次。”

    郭榮滿臉既是驕傲又是無奈,“竟還是讓你看出來了。”

    “既過這一關,求你歇一歇罷,別再勞心費神,可好?”

    經此一事,郭榮緊繃的神經稍稍放鬆下來,他將頭枕在安歌腿上,縱使車隊一路南下顛簸奔走,亦沒驚醒了他難得的深沉好夢。

    約摸一個時辰,禦駕轍頓,窗前傳來繼恩的聲音,“陛下、娘娘,安陽到了。”

    打開車門,一座五層八麵的巍峨高塔遮目蓋天,紅牆綠簷相間著色,莊嚴亦不失濃釅,塔身自下而上逐層漸寬,如一把巨傘鼎足於天地;塔基通體為黃石浮屠,連綿成片,細敘著佛陀六道的轉生故事。

    夕陽垂幕,金光浮動間,佛雕似隨光束栩栩擺動,再伴著簷角數十隻翠色銅鈴,渾然一體,於晚風吹拂之下齊聲伶仃,令人恍如置身佛國世界。

    見數年前的紙上之作,今竟由一磚一瓦築成真實,安歌心潮澎湃,纖手卻被五指扣住,郭榮不讓其他人上前,隻牽著她的手,在極其炫目壯美的晚霞籠罩下,緩緩走向門券。

    “帶你去賞夕照天寧。”

    通往天寧塔頂平台的通道幽深昏暗,狹窄陡仄的石梯,僅夠一人通行,... ...從每層塔孔穿透而過的血紅餘暉,是努力攀爬的他們唯一能夠借助的光亮。

    安歌與郭榮一前一後,縱然已是汗流浹背,亦默契無言地級級向上。

    終於,郭榮扶著牆壁,率先停下了腳步,氣息略顯混亂急促,“這些年,我都會來這贖罪,希望能獲得佛的諒解……如今想必佛祖已經原諒我,讓大周奪回幽州南關,也把你送了回來。”

    “你與佛祖一樣,所做皆為蒼生所求。”安歌胸口起伏著,一朵精美的菩提葉倒影恰巧落在腳旁,“佛祖懂你,又怎會怪你?”

    說罷,她仰望著頭頂依舊幽長蜷曲的步道,“我二哥曾去過泰山,他說那有道十八盤,需手腳並用才能爬上去,今天咱們這個天寧塔,倒真的和它有的一比……對了,你沒想過要去泰山封禪?”

    郭榮翕出一聲淺笑,“我不夠格。”

    “為何不夠?”安歌轉過身去,“古代凡君王有為、功績卓著的,哪個不以泰山封禪為尊?以你今日之功,已令國土光複近似唐時,又令中原百姓安居,隻待收回幽州,我定要把你拉上岱宗之頂!你說,在那上麵看夕陽,不知會有多美。”

    “泰山封禪一類虛事,勞民傷財,我不願做。不過,若你想賞岱宗夕陽,我一定奉陪。”

    郭榮揚著頭,俊秀五官因近日消瘦更顯立體,帶著溫柔暖意的霞光此時正巧穿過窗孔投射到他全身,像極了披灑金光落入凡塵的仙子,聖潔得不沾染塵世的半絲汙穢,教安歌直勾勾地盯著他,沉溺於顰笑絕豔,無法自拔。

    見她如此癡傻地凝望自己,郭榮咧開好看的唇角,抬手愛撫起那麵無比熟悉又永遠撫不倦的玉頰。

    自相識至今,每每相望,兩人卻猶如初見之時般春風化雨、心鹿亂撞。

    安歌剛要把手覆上,卻感那掌心突然抽離。

    他... ...的寵溺伏在臉上還未散去,手依舊高舉著,連著身體一起僵直地向後倒去,瞬間遠離了那片同樣極速消逝的霞光,墮入腳下深不見底的漆黑,隱匿在她羞笑與驚愕的眼眶。

    安歌隻是呆呆地看著指縫中攥緊的衣衫殘片,她明明抓住了他,明明又什都沒有抓住。

    天旋地轉間,她不知自己究竟是如何下到他身邊的,隻是看著他滿身是血,偌大的身軀,毫無知覺地停在一截石梯上。

    她看了看湧上前來驚慌失措的人們,又看了看促狹的窗外,道出最後意識的殘存,“天黑了……”

    安歌沒有昏厥,但那夜之後發生的事,她卻什都不記得了。

    弦月升起,本已進駐安陽行宮的郭榮忽然清醒,用指甲狠狠掐著趙匡胤的手臂,語氣堅定,不容置喙,“速啟程回梁,晝夜不得歇。”

    六月初一,禦駕抵達京城,官民夾道左右,歡呼齊賀此役北征大捷,隻是這一切,郭榮都沒有機會看到。

    自天寧塔墜,便徹底打碎了他身上原本的完好康健,胸痛來犯越發頻繁,即使他再不請願,也隻能無力地在安歌麵前,血淋淋地呈現他的一切隱秘。

    “你別過來……”郭榮用頭頂住車角抵抗劇痛,情急之下,將安歌撥搡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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