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安歌

類別:未分類 作者:迦藍颯 本章:第九十四章 安歌

    厚重殿門吱呀作響,像極了此刻正瀕臨死亡威脅的大周,在用盡最後的力量,砥礪不竭,嗚咽反抗。

    同時,也衝破殿內人對此生風雲跌宕過往的追憶和回溯。

    滋德殿內,一片雲翳流光,投射在龍椅中央,那份奪目的熠熠光輝,吸引住赳赳而來二人的全部神往。

    “趙匡胤,你可知罪?”

    安歌突然從幽暗中現身,以閃電之速將帶著冷氣的青雲寶劍銛鋒,直抵來者胸膛。

    “太後娘娘,你已經輸了。”趙匡胤身後閃現一抹輕浮的高挑,“汴梁內外已被我們掌控,韓通死了,李重進在江都被伏擊,就連範質都已投誠,你沒有任何指望了。”

    “匡義,休得無禮。”趙匡胤一襲黃袍披肩,低垂著眼瞼,並不與她四目直視,“太後娘娘自出世,已經曆後唐、後晉、後漢和周朝四代更替,自然明白,亂世之中,強者為王,是亙古不變的道理。太祖與先帝為強者時,吾等願意忠心效勞,然強者不在,吾等便是強者。民心所向,天命所歸,微臣不敢推辭。”

    “民心?”安歌冷笑道,“放任胡蠻之人在中原邊境踐踏百姓於不顧,轉而反叛逼宮於自家天子,你竟麵不改色心不跳地提‘民心’?趙匡胤,你已厚顏無恥到極致地步!”

    趙匡義翕出一聲嗤笑,無所謂顧忌其他,“那又怎樣,即使愛民如子的周太祖,不也是從隱帝和李太後手中奪來的天下?咱們彼此之間,又何必談些正統是非呢?隻要你肯把皇位讓出來,我們即刻就會北上,倘若你不肯,遼國鐵騎就會南下,殺掉沿途的百姓,千家萬家,你一時不應,我們一時不會出兵,每耽擱一時,便是數不盡的刀下亡魂。”

    “拿百姓性命開玩笑,你們會遭到報應的!”安歌麵對趙三盡顯的醜惡嘴臉,極度厭棄,持劍的手中更加力道,“你們把妻兒獨自丟在汴梁,就不怕本宮會殺掉你們全家?”

    “你不會。”趙匡胤悶哼一聲,“你和先帝學做不來隱帝的齷齪行徑。再說,若真殺了,殿前軍出師有名,所以兩邊對你而言……都是死路一條。”

    “認了吧,符太後。”趙匡義奸邪一笑,自得意滿地揮動著手指,“看看誰回來了?”

    大門敞開,灼熱夏風夾雜著難言的焦躁,一並撲麵而來。

    伴著女童驚恐抽泣聲,明晃晃的四柄刀身之上,架著三大一小毫不屈服的高昂頭顱。

    “宗訓!父親!”安歌驚呼,如萬箭穿心。

    “母後,朕不能離開汴梁。”宗訓聲音清澈明亮,不見絲毫膽怯。

    他為安歌講了一個故事。

    原本已隨夏虞侯趁亂逃出城外,然而,他眼睜睜地看到城外不遠處,那個記憶中舒家老幼棲居製窯的安穩村落,如今卻深陷滔天火海。

    熊熊火焰中央,傳來瓷窯浴火淬煉後、瓣瓣開裂的劈啪聲響,聲音之大,猶如鏗鏘有力的戰前鼓點,迎著死亡奏響激昂和悲壯。

    宗訓想到不久之前的天清佳節,曾與父皇一同站在高聳的城樓,遠眺那尊清澈至純的天青瓷,還有城下泛著真心喜悅與感激的麵龐。

    他忽然懂得母後對他說的話——“你是大周皇帝,是父皇母後的驕傲。”

    “它們絕不能被你們這些賊人玷汙!天青瓷,隻能是獻給先帝的瓷!”清脆的焚燒聲中,一位溫潤的青年,發出畢生最後一次振聾發聵的喊,“先帝啊,離青這就帶著天青瓷找您去了!”

    郭宗訓被這段耀眼的回憶賦予無盡的勇氣,“朕是父皇母後的孩子,繼承父皇遺誌,成為大周皇帝,就要和大周榮辱與共,生死在一起。”

    那一瞬,安歌驕傲地笑著,仿佛感覺自己的孩子就在這一天忽然長大,舉手投足間,無一不像極了郭榮存世的風骨氣度。

    符彥卿欣慰地望著外孫,滿目張揚著堅定與自豪,與安歌遙遙對視,“我打了一輩子仗,見了一輩子人,真正令我符彥卿敬服的,就是大周的三位皇帝和我的女兒。太後,符氏所有家人,都會和你同在,無論生死成敗!”

    夏虞侯與絳珠亦踐行承諾,放棄了唾手可得的逃生機會,他們知道,回宮的結果,便是要和幼帝、和家人一起,在無窮無盡的幽禁中,了此殘生。

    於是,他徹底恢複往昔插科打諢的模樣,“娘娘,今時今日,我不得不說句實話。你賜婚給我們夏家的天潢貴婿,我很滿意!今生能與娘娘並肩作戰,我很榮幸!咱們此生沒打完的仗、沒喝完的酒、沒殺完的臭蟲,來生再打他、喝他、宰他個痛痛快快!”

    如是其聞,安歌暢然大笑,豁然開懷,直到她轉頭望向趙氏兄弟,眼中充滿無盡憐憫和鄙夷。

    “趙匡胤,這一局我若認輸,你會帶人擊退遼國進攻?”

    “隻要你放手,我自然便會。”

    “那你聽過‘一空萬有’的禪語?”安歌眼中忽而泛起異樣的光芒和神采,劍柄從他堅硬的胸膛緩緩抽出,“即使世間再無世宗郭榮、再無宗訓為帝,然於他們心中,空無私欲,空無權勢,一心為民——革除弊政為民,平定天下為民,放棄生命為民,萬事萬政為民。所以,他們會安然活在每一片雲中、每一縷風隙、每一滴水,活在萬家燈火每一日朝夕相對的無上安穩。那時,他們肉體雖已成空,卻像天青瓷一樣,在民心的傳唱和感懷中獲得永生,這便是一空萬有。而這些高尚的君子之德,想必於你們,是永遠不懂,更是用陰險殺戮永遠也換不來、得不到的。”

    “無論怎樣,符太後,這場博弈,成王敗寇,已然分明了。”趙匡胤捂著冒著鮮紅血瓣的心口,眼神已經曆了脫胎換骨的蛻變。對他而言,此時,沒有比這句話更有意義的事了。

    “世人皆曰‘曲高和寡’,我所做的一切不求世人皆懂,你們隻知以成敗得失論英雄。然何為成?何為敗?勝者並非為成,失者也並非為敗。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生成內心平靜純良,於萬事無愧無悔,等到生命盡頭,不會遺憾自己枉來人世一遭,更不會日夜驚懼行為之下,隱藏的之於命運的報應和反噬。”

    安歌長長舒一口氣,她覺得自己好似正撫摸著後蜀時用點滴心血鐫刻的銘文石刻,方才頓悟,原來冥冥之中,命運已悄悄為純良之人,輸送著最為強大的庇護力量,“世間得以風調雨順、平靜安寧,便是先帝與我,畢生最大祈盼。我的堅守,我的放棄,我知,他懂,就此,足矣。先帝定會於曆史長河中,彪炳千秋。而以百姓性命取樂之人,必將遭受天報。”

    說罷,安歌從懷中掏出彼時與趙元朗義結金蘭時,對方所贈予的那枚玉簪,毫無眷戀地在手中一折兩斷。

    或許,自始至終,兩人本非應同路同行之人。

    兩隻斷簪疾速飛舞著,朝趙氏兄弟刺去,趙匡胤閃身躲過一劫,而另一隻,則擦破趙匡義後股的淺薄皮膚,怒火中燒的他卻不得知,這個傷口將是一個嵌入身體的詛咒,在若幹年後,猝然奪走他此生最為珍惜的羽毛和榮耀。

    符安歌雙手被叛軍鉗製著,“趙匡胤,你發誓,務必會善待郭氏與符氏全族。”

    “我答應你。”

    “如若違誓,趙氏一脈,將會被敵寇屠戮殆盡、尊嚴掃地。”

    他麵色鐵青,卻也不得不按照安歌所說,一一起誓。

    “你不會成為一個好皇帝,永遠都比不過太祖和先帝。”安歌被押解出門時,忽而停駐腳步,冷笑譏諷,“被本宮挾持時,你的手足努力激怒我,好似巴不得讓我除掉你。我猜,後頭又會是一出好戲。殿前都點檢,惜福、惜命、惜時罷。”

    顯德六年,殿前軍起兵反叛於陳橋驛,周帝郭宗訓下達詔書,禪位於殿前都點檢趙匡胤,趙氏入主中原,定國號為宋,改年號為建隆。

    至此,大周十年國祚戛然而止。周帝降為鄭王,符太後改稱後周太後,分別幽禁於西宮和南宮,兩人生離死別,再難相見。

    趙匡胤登基後,懷柔而治,追封韓通等後周忠將,對外亦宣稱保全前朝血脈,由此,政權獲得平穩過渡。

    與此同時,他迫不及待地發動攻蜀之戰,自發兵至後蜀皇帝孟昶舉城歸降,前後僅僅六十六天。

    深陷奢靡與享樂的後蜀皇族,在威勇強勁的中原人麵前,脆弱得就好似那座用冰磚砌成的水晶宮殿——去偽存真,才知不過是一片虛無。

    這日,內監推開西宮塵封已久的殿門,“聖上有旨,請後周太後前往勤政殿一趟。”

    月光之下,竹影搖擺,她嗅到了故人歸來的縹緲氣息。

    “君欣,你是知道的,朕將你視作此生唯一。”此時,站在心心念念半生之人麵前的宋皇,緊張得猶如初見時青澀,“朕用盡十年時間,幾乎將後蜀翻個遍,隻想著,不論多艱難,不論你是生是死,都要把你帶回家。如今,蒼天不負朕的苦心,你終於回來了。隻要你願意,朕的後位、符家的榮華富貴,你想要的,朕全都給你!”

    君欣依舊保持著作為花蕊夫人所彰顯出無人能及的聖潔與高傲,她昂著山形峨髻,音色生冷如冰,“若我不答應呢?”

    “孟昶的性命握在朕的手,”等了十年,他再不想浪費任何時間,隻相信如今自身擁有的強權高位,足以令她順服得敗下陣來,“你若不應,朕就殺了他,教你再無念想。”

    “若我死了,你對我的念想難道就能消失?”

    見他果然啞口無言,君欣捂著嘴,花枝招展地笑著,一如從前的美豔絕倫,更隱隱透露著符家女兒骨血中的剛強和執拗,“睥睨天下如昶君,他的性命不會被任何人主宰。而他也知,即使我身若浮萍,心都隻會係於他一人,憑誰也搶不走。你若偏要我這空靈無心的軀殼,隨你處置,但我隻有一個條件。”

    “好!”趙匡胤頓時興奮不已,“朕都答應你!”

    “把你的皇位還給大周天子和太後。”

    原本站在門前冷眼旁觀的安歌,幾乎愣在原地,一向視自己為仇敵且彼此已知並非血緣至親的妹妹,此刻竟企圖用世人最為渴求的嬌貴身軀,置換她與大周早已幻滅的尊嚴與權力。

    符君欣透過趙匡胤,看穿了立於不遠處的安歌心中所升騰的萬般疑惑。

    朱唇翹起恰好一彎弧度,如勾起趙匡胤十年情愫糾葛的執念一樣攝人心魄,“符安歌,年少時,我曾憎恨你奪走我本該擁有的一切,長大後,你無心的安排又將我的清白毀於一旦。所以這三年,我在蜀國折磨你、羞辱你,極盡所能向你發泄憤怒,但當我見你心如死灰的那一刻,我悟了,這輩子最感謝的人,其實也應該是你。”

    她褪去了眼中的精明算計,仿佛又回到若幹年前“意曙閣”那個彼此交心的雪中暢談,“正因你的安排,才能讓我遇到那個隨之遁天入地毫不猶豫的昶君,我才能感受到最為刻骨銘心的幸福與快樂。這一生,或許已沒有機會與他共白頭,但這場愛戀,酣暢淋漓,不留遺憾。而你卻因滿目青山空念遠,錯付了本該擁有的人生摯愛。所以今日,我願以殘軀保你餘生的權柄與安寧,償還昶君和母親對你的利用和謀算,更助你了卻對大周先帝未盡的承諾與虧欠。你我之間,此生情孽了結,彼此亦不再相欠。”

    雖為初秋,安歌卻畏寒嚴重,她不知君欣是否能看到自己頸邊氅毛撥搡之下,那份泯結恩仇的微笑隱現,“宋皇,你已擁有天下,還希望你能放過他們。”

    “怎不說話了?”君欣目光婉轉狠絕地瞥向緘默無語的趙匡胤,“你那些慣常的虛偽伎倆和冠冕堂皇,當真令人惡心。”

    隨後,她攤平手掌,“把我的頭發還給我。”

    趙匡胤滿目孤憤,不可置信的眼中有淚光湧動,“朕這半生的泣血真心,怎容你輕賤至此!每當撐不下去的時候,就靠著情誼篤時的回憶支撐著,一路走到現在,走到這個天下之主的位置。在你心,朕為何就比不過後蜀那個亡國之君呢?”

    “那時,我確實曾傾心過一個叫趙元朗的男兒,可惜那個正直忠誠的人已經死了,如今,昶君是世間唯一知我、懂我、愛我、敬我之人,我就是他,他就是我。而你是誰?一個心地肮髒不擇手段的邪魔。再說一遍,把頭發還給我!”君欣透露著厭惡,一字一句都化作刀片,戳在他的心窩,如淩遲刀割。

    趙匡胤氣急敗壞地揚起手,卻在極度忍耐中,遲遲不忍落下。

    倏忽,隻聽“咻”的一聲,一支冷箭穿堂而過,徑直插入符君欣的胸膛。

    如今已成為殿前都虞侯的趙光義,意氣風發地持弓入殿,高聲相稟,“母後知曉皇兄在情愛麵前難以決斷,便讓臣弟解決了這個禍患。”

    “趙光義,你混蛋!”趙匡胤肝膽俱裂,一拳打在罪魁禍首的臉上。

    安歌奔上前去,一把推開想要靠近的黃袍,將她摟在懷,“君欣!妹妹!”

    “你別為我傷心,死亡對我來說,是最好的結果。”符君欣抬手摸著安歌清減的臉頰,後與她十指牢牢相握,“他們攻進蜀國時,我便感慨,‘十四萬人齊解甲,寧無一個是男兒’。我不得不承認,你真的很厲害,若是父親那時選擇了我,或是真正的安歌還活著,我們恐都成不了你這番胸襟和功績……所以,我再沒有恨,隻求你也別恨我。”

    安歌流著淚,拚命搖頭,“你是我二妹……我不恨你,我心疼你。”

    “長姐,煩請告訴昶君……但令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再相見。”說罷,她轉向癱跪一旁的趙匡胤,屏住全身最後一絲力氣,張揚著扭曲的五官,衝其大聲嘶吼,“快把頭發還給我!”

    趙匡胤幾乎失去了全部鎮定,隻得淚流滿麵地從懷中掏出一截用陳舊絲線捆綁的頭發,極為不舍地置於她扭曲抖動的掌心之上。

    符君欣緊握著完璧歸趙的頭發,望了望夕陽投射的胸間蔓延猩紅一片,猶如嵌繡上一朵動態盛放的紅色花苞,絢爛至極。

    她再無遺憾,急促地倒了幾口氣,便花蕊委地,香魂歸天。

    或許她早就在所做的詩詞中,勘破自身幽蘭淒美的紅顏命數。

    “鬥草深宮玉檻前,春蒲如箭荇如錢。不知紅藥闌幹曲,日暮何人落翠鈿。”

    半個時辰後,安歌方才捧著雙手幾近呆滯地返回西宮。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回過神來,確定四下無人,對著次翼詭異地笑著,嘴角卻愈發抽搐,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

    “娘娘,你怎了?誰欺負你了?”

    “次翼……”安歌努力壓低顫抖的聲音,“我要做母親了。”

    “什?你說什?”次翼難以置信地望向她棉衣緊裹之下的小腹。

    “三個月,”安歌喜極而泣,回想起重逢那夜與他此生最後的纏綿,“是榮哥哥的遺腹子。”

    “阿彌陀佛,這多年,娘娘終於如願了!”次翼雙手合十朝天躬拜,狂喜後便是無盡的隱憂,“這是誰和您說的?那些人知道?”

    “孟昶告訴我的。”

    出了勤政殿,安歌提出要見孟昶一麵,趙匡胤悲痛至極,也無心阻攔。

    於是,她親口將君欣薨逝消息轉告於他,孟昶聽後,卻顯得極為平靜,他閉著雙眼,又哭又笑,“好啊,好啊……此生圓滿,不用再為她日夜揪心了。”

    “句瑢呢?她也被押在汴梁?”安歌關切地詢問故友下落。

    孟昶抹著淚,顯得極度頹廢,“她和毋昭裔不肯投降,雙雙殉情了。”

    得知噩耗,眩暈再度侵襲,孟昶連忙扶住她的手腕。

    肌膚短暫相接,他目露精光,雙手反而攥得愈發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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