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竊心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流瀲紫 本章:第二十章 竊心

    次日清晨起來,皇帝的沉默如山,壓得人喘不過氣。如懿起身要替他掩上龍袍的扣,他的手輕輕一推,將她推出千山萬水的遠。如懿便索性收了手,溫溫柔柔立在一旁。皇帝一言不發,由著李玉和容珮伺

    候了上朝去。

    如懿鬆了一口氣,渾身都鬆懈了下來,靠在床欄上。容珮低低道:“娘娘昨夜沒睡好吧?”

    如懿隻道:“拿些消炎去腫的藥酒給淩雲徹,再拿煮熟了的雞蛋替他揉。”

    容珮難過道:“奴婢都問過了,淩……淩子不肯,他隻有自己腫著臉帶著傷,皇上看了才能消氣些。”

    如懿無聲地歎息,“難為他了。”

    她抬著眼,凝視著帳頂一隻隻欲飛未飛的蝴蝶,那美,卻是死的,永遠也飛不起來,隻是尋一個合適的位置,被釘在那,供人瞻仰。

    這樣的日子,永遠也沒有盡頭。

    皇帝坐在養心殿內,批了一遝折子,下筆漸漸狂亂無章。他氣餒地丟下筆,仰麵無言。

    十二扇青玉羅漢屏風後裙裾一閃,卻是穿著纏枝銀絲杏子紅緞袍的嬿婉捧著一盞銀耳白果羹迤邐而出,盈盈喚道:“皇上。”

    她和婉的語調,配著如江南杏花煙雨的顏色,恰到好處地安撫著皇帝枯涸毛躁的心思。他抬一抬手,勉強一笑,“嬿婉,你來了。”

    嬿婉嫋嫋婷婷立住,道:“臣妾念著寒,叫人給各宮的常在答應們都送了鵝羽鬥篷並一件狐皮錦袍。雖是位分低,到底也是伺候皇上的人,若太寒素凍著了,叫臣妾心怎過得去。”

    皇帝握一握她的手,“有你協理六宮,朕很放心。隻是你這般厚待她們,宮的銀子怎夠?”

    嬿婉抿唇一笑,嫣然百媚,“臣妾兒女眾多,分例也跟著多,加之太後疼愛孩子,難免有些賞賜。其實孩兒家的用什呢,臣妾從哪省一抿子,也夠圓上姐妹間的麵子了。”

    皇帝微微一笑,“你溫柔賢惠,朕心甚慰。”

    嬿婉後退兩步,如楊柳依依,輕盈拜倒,“皇上,臣妾初掌宮中事,許多事權衡不定,怕有錯漏。畢竟皇後娘娘正位中宮,一向處事果敢決斷,臣妾不敢妄行。”“果敢決斷,直爽無忌?那固然是皇後的好處。”皇帝笑容忽斂,神色間甚是冷峭,“皇後並非沒有她的好處,隻是那好處是她本就有的,朕初見之下覺得驚豔,長久相處,那驚豔卻成了棱角,劃破皮肉,鮮

    血淋漓,實不能忍耐。”

    這樣美的一個女子,起話來更讓人如沐春風,“臣妾自知出身寒微,見識俗陋,不堪與皇後娘娘相較。”皇帝仔細端詳,“是。一開始的你,的確不夠風雅美好。但正因如此,你今日所有的好,都是因為朕而得到。看你盛放於朕掌心,朕很欣慰。”他的笑意驟然一冷,“對了,有件事朕須得告訴你一聲。淩雲徹

    ,朕打發去翊坤宮當宮監了。”

    心跳驟然漏跳了一拍。那瞬間的空白,是誰在她心上狠狠捅了一刀,刀鋒全沒,卻全然不見血色。

    明明,她是聽進忠起過這件事。當時的自己,已然覺得渾身血液逆流。可是此時此刻,再度得知,卻不想仍是這般痛。嬿婉的腦海疾轉過一個念頭,情願他死,情願是死了,也遠勝於這般活著,屈辱,低賤,受著一刀一刀的淩遲。可話到嘴邊,她居然聽見自己的聲音紋絲不亂,“皇上容他一條性命,已經是聖恩浩蕩。淩

    雲徹有生之年,必當肝腦塗地,才能報皇上的寬仁恩德。”

    皇帝濃墨色的眉軒然一挑,“淩雲徹到底是你同鄉,與你一同長大。你毫不在意?”嬿婉低眉順目,雪膚花貌在淺淺的櫻色胭脂的暈染下,依然是貞靜的模樣。哪怕春事爛漫到難收難管,她依然是傍在身邊的一株桃花,簡單而溫柔,臨水花開。她深深拜倒,謙卑而渺的身形,卻迸發出

    斬釘截鐵的力量,“臣妾畢生唯一所掛懷之男子,地間唯有皇上一人。便是臣妾的兒子,長大後自有自己的路要走,而臣妾是要一生一世侍奉皇上左右的。”

    皇帝伸出手,握緊她細細一截皓腕,親自扶她起身,“好了。你的心思,朕都知曉。”他的聲音像被蛀了一個洞,空茫茫的,“那嬿婉,你相信淩雲徹與皇後有私?”

    嬿婉怯怯道:“臣妾不知。但臣妾想,皇上為何要將淩雲徹送往翊坤宮為宮監,身體雖非男兒,心卻未必改變。將淩雲徹置於翊坤宮內,太過……”她怯怯地抬眼望著皇帝,不敢再下去。

    皇帝怔住,一瞬間眸底五味紛繁,他揮一揮手道:“朕懂了。”外頭李玉道:“皇上,容嬪主到。”

    這是宮不成文的規矩,容嬪麵前,誰都是要退避三舍的。不為別的,隻為皇帝昔日對她的轟烈的愛意。

    嬿婉自然識趣,連忙告退。

    香見緩步進來,恍若未見嬿婉。皇帝早早站起身來,聲調軟了七分,“香見。”

    隻這一聲輕柔的喚,嬿婉便知道,哪怕自己有貴妃之尊,但比起香見這個的嬪位,在皇帝心的分量,不知輕到何處去了。

    嬿婉掩門而出臉頰一陣發酸,心硬如鐵。幸好,幸好香見不能生育,否則,自己的一輩子,是再無出頭之日了。

    香見打扮得素淨,不飾珠翠,隻以一枚無紋的青玉扁方綰起一頭青絲。她靜立在那,便是鉛雲低垂之下一朵素白的雪花,從空飄落,輕輕落在眼睫上,便是昏暗空最透亮的晶瑩。

    皇帝一掃倦乏之色,欣喜道:“你難得肯來養心殿。”

    這多年,香見一直未曾學會拐彎抹角的話方式,她直截了當,“皇上不該如此對皇後娘娘。”

    皇帝訝然,“你為皇後才來養心殿?”

    香見淡淡笑,那笑容芳香潔淨,恬然自若,“有何不可?”她斂容正色,“皇上不該疑心皇後,不該疑心皇後之餘還如此不問皂白嚴厲處置淩侍衛,更不該將處置過的淩侍衛送進皇後宮中服侍。”

    皇帝聽她直言不諱,臉下的肌膚一層層燙起來,燙得他著惱,“這不是你該過問之事。皇後害你不能生養,你還為她話,你……”

    香見盈然欠身,麵無表情,“那是臣妾願意的,皇上不肯惱臣妾,所以惱皇後罷了。”皇帝輕聲斥,對著她卻實在凶不起來,“不要由著性子胡言亂語。皇後對你是大失分寸不辨進退。對著淩雲徹卻是情難自抑渾然忘我。她若明白自己的身份,就該親自下令處死淩雲徹,斷了流言蜚語,也

    還了自己清白。”“然後呢?”香見譏諷,“皇後的清白就該建立在犧牲一個無辜的男人身上,然後心安理得地伴隨皇上身邊,渾然忘卻一條人命?”她春山黛眉飛揚立起,“皇上早知臣妾心中一直思念寒歧,為何從來不怒不責

    ?皇後之罪尚不能有定論,皇上就這般怒火中燒,失了理智?”

    皇帝拂袖,“你牽掛與自己曾有婚約之人,乃是情理之中。皇後早年就嫁與朕,半道心意遊蕩,實不可恕!皇後乃是國母,如此行止有失,簡直大傷體統!”

    香見緊緊抿著唇,若有所思地細細打量著皇帝,不覺生出一縷溫靜的哀色與憐憫,“皇上這般惱怒,到底是為了‘體統’二字,還是顏麵,更抑或是因為在意皇後,視皇後為親近,才不容他人有敬慕之心?”

    皇帝背轉身去,冷然決絕,“胡!”香見地輕笑,長長地歎氣,“臣妾陪伴皇上之時頗多,冷眼看了良久,自為臣妾而使皇上皇後生分,難道不是因為皇上在乎皇後違背了自己的心意?若是無關之人,嚴懲即可,何必兩相生疏呢?皇上便

    是在意,所以才會介意,介意一個無關緊要之人。”

    皇帝伸展手臂,將香見攬入懷中,低低道:“不要了,香見,不要。”

    她的鬢發柔軟地拂在他的麵頰上,像綿綿的春草,卻蕭瑟到無言。他不是不知曉,懷中的女子,哪怕依偎在他懷中,她的心一直是冰雪巔的一朵雪蓮,盛放或枯萎,從來與他遙遙隔絕,毫不相幹。

    他如此癡絕地仰望,不過是明白,無論他何等縱情,何等放任,那些立在身後的人,永遠是不會離開的。

    世間哀苦離散如秋草寒煙迷離,年年歲歲榮枯在他遙遠的少年時代。可他一直願意相信,哪怕世事無常,他到底有過一個忠心的琅,一個誠摯的如懿,他的妻們。

    可是如今,琅已然屍骨蕭寒。如懿,如懿的心,竟也會慢慢走向一個微不起眼的低賤卑微的男子?

    他沉吟良久,任憑思緒苦纏,拉扯不斷。能夠確定的,唯有當年,他們風華正盛的蔥蘢歲月。她於漫夭穠的粉色櫻花下轉過頭來,朝他拈花一笑。那無邊無際的粉色爛漫不知春光短縱,開得肆無忌憚,拚卻一生醉顏。卻經不得一夕風拂,便落

    英如雨,輕紅委地。那時的他們,哪懂得這個。他所有的心思,都落在初見的她身上,輕攏的發絲間,猶有一瓣粉紅輕悄停留。他忍不住走近,輕聲喚她,“青櫻。”往昔的溫柔無聲撼動,讓他有一襲難以言喻的酸楚。也不過一瞬的停留,他忽然想起淩雲徹的臉,那張被他狠狠挫礪過的臉,居然還有那般克製的從容。他到底是把淩雲徹送到了翊坤宮的簷下。連他自己

    的心也模糊了,究竟是為了什,究竟想看到些什?

    皇帝無端地膩煩起來,這個把戲,實在糟透了,無趣極了。他的心在寂寂沉墜,他不能任由他與如懿的關係走入龐大而不見日的暗淡中去。不能。

    他心意沉沉,轉至堅決。他低低呢喃,似是自語,“香見,朕知道該怎做。”

    這是一場數十年都未曾見過的大雪,紛紛揚揚,碎玉片綾。連活了半輩子的老宮人都搓著手道,從未見過這樣大的雪。

    視野全是白茫茫一片,無數白雪如割碎了的白錦無休無止地往下撒著,仿佛誰的熱淚,落到一半就被凍住,卻淌也淌不完似的。一個白日下來,地上早積了尺厚的雪,整座紫禁城早已是銀裝素裹,為了驅散這令人窒息的死白,一個個火紅宮燈早早點燃,順風搖曳於廊下與庭院,在漫地銀白中投下一個個碩大的橘紅的影,跳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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