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雲去雲無蹤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流瀲紫 本章:第二十一章 雲去雲無蹤

    蓮步輕移,心避過滿地的汙穢黴爛之物,強忍著惡心,避忌著獄內陰腐黴臭的氣味。是多久了,沒有踏足過這樣陰森冷寒的下賤地兒。而每一步,都會勾起她從前並不愉悅的記憶。

    好容易站定,解下宮女所披的暗紫色碎花鬥篷,將宮女腰牌收入懷,向外朗聲道:“我奉主之命前來探望,你們外頭伺候就是。”

    有人聲遠遠諾諾在後,答應著殷勤道:“姑姑您自己仔細著。”淩雲徹聞聲,隻是斜倒在草墊上紋絲不動。那女子步履盈盈,那絹子在鼻尖輕輕揚了揚,放下手中厚棉包袱打開,露出一個紅漆食盒,一屜屜卸了下來,取出一壺溫好的黃酒,一碗熱氣騰騰的雞絲湯麵並

    口蘑肉片和一盤炒酸白菜。

    她忍耐著不悅的氣味,柔聲道:“雲徹哥哥,是我。”

    舊日熟悉的稱呼喚起蒙昧而溫柔的記憶。他心頭微微一顫,很快被深切的酸楚與恨意浸染,強撐著痛楚的身體,一點一點緩緩直起身子來。

    往日簡單的動作對於傷後的雲徹而言,無比艱難。他費了好大的力氣,掙紮著坐正,望著來人,定神道:“是你?”他冷然相望,“慎刑司苦地,令貴妃娘娘尊貴,怎可踏足?”

    嬿婉的頸微微曲著,在灰暗的壁上投下柔美的弧度,輕柔道:“雲徹哥哥,我知道你受苦了。”她勉強微笑,“這地兒雖髒,可阿瑪死後家道艱難,我又不是沒見過這種境地。”

    雲徹的目光極淡,像是落在她麵上靄靄薄薄的雲影,無端就看得她低下了頭。嬿婉從袖中取出一個瓷瓶,遞到他身旁,又迅疾縮回手,避免觸碰到他衣下汙濁的草墊,關切道:“我知道你受了重刑,這是我托王蟾去要來的。聽他們做太監的……挨了那一刀,都……都用這個藥

    ,才好得快……”

    她語氣發澀,極力避免著語中對他痛處的觸碰。她見雲徹並不答話,也不看那瓶藥,隻得無話找話,“你還是這愛幹淨,都到這個境地了,還換了幹淨衣裳。”

    雲徹撣了撣身上的月藍長衫,淡漠道:“我本清潔,卻被人潑了汙水弄髒。你也知道的,是不是?”

    嬿婉保持著溫柔而恰到好處的笑容,“你的難處,誰不知道呢?隻恨皇上深信不疑,才叫你受了種種罪過。”她雙手捧起麵條,殷切道,“我親自下廚做的菜,都是你從前最喜歡的。快嚐一嚐吧。”

    雲徹打量她幾眼,神色疏遠,“從前喜歡的,如今未必喜歡了。隻是令貴妃娘娘深夜換了宮女裝束,夜行而來,不會隻為我送些菜肴來吧。還是斷頭菜肴,臨終一別,你是送我來了?”嬿婉聞言一怔,淚盈於睫,“你倒是快人快語,不怕忌諱。”她倒了一盅黃酒,遞到他唇邊,雲徹別過頭不理,她也不在乎,一仰頭自己喝了,紅著眼睛道,“我探了皇上的口風,你是犯了男人最不能犯的忌

    諱,是必死無疑了。今兒我便冒死來送一送你。當年進的紫禁城,開頭是你陪著我的。如今你走到了末路,我便來送送你,也算圓了一場情誼。”

    “情誼?”他輕輕一嗤,乜斜著她道,“貴妃娘娘高高在上,我已經淪為奴才的奴才。怎敢攀附娘娘舊日情誼,豈不玷汙娘娘一世清名?”

    嬿婉望著他,一滴淚在美眸滾來滾去,險險要落下來,“雲徹哥哥,臨了,你還這恨我?”

    雲徹笑得極恬淡,目光溫煦得如四月的陽光,“我為什要恨你?難不成是你害得我人不人鬼不鬼?”

    嬿婉喉中一滯,心頭一陣絞痛,愧得幾乎抬不起頭來。

    雲徹的咳嗽聲在狹潮悶的室內,聽來尤為驚心。那種咳嗽,是重刑之後無力的喘動,扯出胸腔沙沙的空響與難以為繼的痛楚。他強自忍痛道:“你等一等。”

    嬿婉足下一滯,不知怎的便緩住了腳步,卻不忍回頭,去看他帶傷憔悴的麵龐。她有些心虛,連聲線也虛浮,極力自持,“還有什話?”

    雲徹咳中有笑,“你我至此,本該無話可。可是嬿婉,在我心,總還記得你從前的模樣。可惜,那個嬿婉,早已不在了。”

    嬿婉眼中一酸,望出來的景物已蒙了一層泛白的瑩光,“既知不在,何必再挽留?或者本宮便告訴你,嬿婉便是嬿婉,從來不曾變過,隻是你看不明白罷了。”雲徹惋然長歎,“是啊!從前的嬿婉和如今並無二致。我所珍惜的,隻是我心的嬿婉。”一手按著胸口,一手扶著木柵,沉緩道,“有一樣東西,是我送給心的嬿婉的,你已不是她了,可否將那樣東西還

    我?”

    嬿婉心上緊緊一抽,不覺攥緊了手指,澀然道:“什?”

    一晌無言,昏暗幽悶的室內,苟延殘喘的燭火下,嬿婉保養得宜的雪嫩指上,一枚紅寶石粉的戒指,閃著幽暗枯澀的微光。連它也自慚形穢,仿佛配不上那水蔥似的手指的柔嫩尊貴。雲徹無言,隻是慢慢地攤開雙手,“我此生所有,唯有此物。我當年雖然微薄,卻傾盡全力相贈予我曾心愛的女子。如今物是人非,這枚戒指與她已不匹配,不如由我帶走,相隨黃土之下,也讓我不致寂寞

    。”

    嬿婉的淚,險險從眼眶逼落。她仰著臉,望著黴濕的花板,逼迫著自己,忍一忍,再忍一忍,將眼淚逼了回去。那戒指像是長在了她指上,一味發澀難以滑落。

    她使勁地拔著,忍著氣,忍著痛,忍著不舍,啞聲道:“這枚戒指,對你那重要?”

    他眼底有深情相許,“數十年滄桑,唯有此物不變,怎能不珍重再珍重!”有那一絲溫情,在心底最柔軟的地方輕輕蔓延。兩無猜的青澀,青梅竹馬的甜蜜,都成了時光磨礪下不堪回首的過往,每一次想起,都是模糊的觸痛。可隻有她知道,那是怎樣歡悅著滑過的日子,溫

    柔地彈跳在她的心房。她不肯回頭,叫他看見自己神傷的不舍,隻是拚命攥著戒指,哪怕弄痛了手指,仍是狠狠地,狠狠地,像對自己撒著氣一般扯落了下來,重重拋到地上,沉聲道:“本宮不在乎!皇上自有好的賞給本宮!本

    宮要什寶石戒指沒有,便成全你了!”

    淩雲徹吃力地彎下腰,從黴爛的稻草堆拾起那枚暗紅戒指,含了一縷淡薄至詭的笑意,鄭重行禮,“令貴妃成全,我可以無怨而死。淩雲徹,在此謝過令貴妃大恩。”他的話,終究成了一根根細碎而銳利的芒刺,生生紮進她偶爾柔軟得會疼痛的心上。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在明知淩雲徹會走向死亡的一刻,在她親手推他墜落地獄萬劫不複的一刻,她會這般心痛,痛得整

    顆心都像被放在刀鋒上一寸一寸鉸過。

    她扶著灰頹的牆壁,仿佛再度被扯回晦澀無光的少女時代。那樣窘迫的家境,家徒四壁,偏偏還有對自己可有可無的額娘。她便那樣瑟縮在牆角,看著阿瑪冷青色的僵硬的屍身,茫然不知前路何處。

    可這一刻,她是高高在上的貴妃,獲盡君王眷寵的目光,卻對自己周身侵襲而來的傷心無可抵禦。

    甬道的風呼啦出來,透骨徹寒,她蜷縮在牆壁,回望慎刑司內一燈如豆,殘焰搖曳,忍了又忍的淚,終於無聲無息地洶湧而出。

    嬿婉淚色潸潸,狹長的甬道內月色如霜,清冷冷地透骨刺入。她受不住似的打了個寒噤,緊了緊身上的暗紫色碎花鬥篷,無聲離去。

    海蘭攜了三寶,靜靜望著嬿婉離去的背影,眼底閃過一絲陰鷙,冷冷道:“你可得牢牢記著,淩雲徹死前,令貴妃還來看過他。”

    三寶滿臉憤色,用力點了點頭。海蘭身姿微揚,望著瓦簷積著的雪色寒霜,淡漠得沒有一絲表情,“走吧。”

    方行至慎刑司門前,那犯困的兩個守衛見了海蘭卻又不識,隻見她這般華貴清麗,也唬了一跳,忙強打精神點頭哈腰,“您是……”

    三寶朗聲道:“這是愉妃娘娘。”

    那倆侍衛忙不迭請安道:“愉妃娘娘萬安。您貴步怎到這醃臢地方?”

    海蘭垂著眼皮,捧著手的鎏金垂花手爐,淡淡道:“淩雲徹在?”

    一侍衛賠笑道:“在!在!隻今兒什日子,剛永壽宮的宮女來瞧過他,愉妃娘娘也勞動尊駕了!”

    一語未落,那侍衛臉上已經挨了一掌,三寶啐道:“你什身份,也敢過問愉妃娘娘的事兒!”

    那侍衛挨了打,拚命哈著腰,苦著臉道:“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海蘭眼皮微抬,金絲點翡翠護甲落在手爐上玎然有聲,她的聲音雖輕,卻字字清晰入耳,“本宮是奉皇後娘娘之命前來。牢牢記住了,不許多言。”

    那侍衛哪還敢作聲,忙讓著海蘭進去了。

    獄中潮濕,海蘭扶著三寶的手步步穩當,渾不在意地上穢物。淩雲徹經了方才一番,已然牽動渾身傷處,正坐在草垛上歇息。

    他的呼吸微長濁重,帶著瀕死的氣息,讓人心頭發酸。須臾,他覺得眼前一亮,一個翠玉紫衫的女子滿頭珠光華耀,立在欄外靜靜不語。

    他微微一怔,瞬目辨了片刻,似有些不敢相信,“愉妃娘娘?”他很快淡然含笑,“愉妃娘娘甚少這般嚴妝麗服,夜行而來,隻怕就為點眼些要人記得。”

    海蘭淺淺一笑,“臨死還不糊塗,也不枉我為你走這一遭。”她環視四周,“令貴妃肯為了你來這汙穢之地,也算紆尊降貴,也是她對你的一份心。”

    雲徹支著身軀,“愉妃娘娘所言,是為皇後娘娘抱不平。明明當年與我有私的是令貴妃,到頭來卻汙了皇後娘娘清譽。”

    海蘭銀牙微咬,“清譽既汙,哪怕不能洗去全部汙言穢語,也要盡力一試,掃去大半。”她凝眸,望著淩雲徹,“你懂?”

    雲徹定定回望,坦然無驚,“微臣懂得。宮刑不過是皇上最初的憤怒而已,並未能宣泄殆盡。我知道的,唯有我一死,皇後娘娘才能無恙。”

    海蘭輕輕吐出幾字,“算你聰明。原來我關切姐姐的心,你也是一樣的。”

    雲徹苦笑,“愉妃娘娘在皇上身邊多年,深知皇上性情。這點,我與您一樣。”

    海蘭的手輕柔一拂,憐憫道:“所以了。你也知道的,你雖然必須死,卻也不能自裁。鴆酒和匕首,我都給不了你。”

    雲徹嘴唇微微一顫,旋即淡然,“我若自裁,便坐實了畏罪自殺的罪名。我若是畏罪,那皇後娘娘的是非便洗脫不去了。”

    海蘭嘴角的笑意越來越淺,“你很聰明。所以我此番來,是奉了姐姐的旨意,要賜你加官晉爵,一路好走。”雲徹的神情有一瞬的凝滯,拂袖起身,撣落月藍長袍上的塵灰,保持著清潔而端正的麵容,“淩雲徹卑微之身,為皇後娘娘一死,義不容辭。隻是雲徹之死,並非有罪,隻為洗清自身孽障,報答娘娘知遇之

    情。”

    海蘭頷首,如秋日的蜻蜓點落於水麵的漣漪,“這番話,我會明明白白轉告皇上。你已經受盡尊嚴之辱,若能一死,皇上心頭的氣結散去,自然不會再遷怒姐姐了。”

    雲徹含笑淡然,“那我死有所值。多謝愉妃娘娘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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