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著自己喉間的紅印子,亞當在西式建築的屋頂間跳躍,移動,止不住的重重歎氣。
又惹她生氣了。
想不懂女孩的心啊,實在想不懂。
正在趕回家取衣服的狂怒騎士先生非常想要找個人傾訴。
“風之妖精啊,請庇護旅人疲憊的軀殼——風花術。”
僅僅隻是用作移動手段的風花術沒必要用上改良的型號,威力也很夠用了。
此刻的溫墨落已經是萬家燈火通明,石頭壘成的住宅飄起嫋嫋白煙,數不清的小煙囪上空飄出了臭烘烘但是暖和的熱氣,亞當有點冷了,在一處熱氣那停了下來,伸出手烘著。
“呼,哈。真冷。”亞當皺了皺眉頭“還是快點吧,不然晚了更生氣。”
視野開闊的巨大玻窗籠罩著女孩,帕特西亞躲在頂層的無線電室,抱著自己的膝蓋。
她有許久不曾這樣發呆了。
星星點點的微光在女孩的頭頂閃爍,她出一口白氣,糊在45度斜立的玻璃上,而後用手指去塗抹,試圖在繁複閃爍的星象間連出什,經過慎重而漫長的思考,她最終畫了頭笨笨的企鵝出來。
帕特西亞無聲的笑笑,給企鵝畫上圓圓的傻眼睛。
“有點像。”
不知道怎能將亞當聯想成笨企鵝,女孩覺得自己很聰明。
看的久了,又覺得眼睛很累,她將目光轉向溫墨落的郊外,秋耕地的黑麥與小麥應該已經全部種下了,不過還未發芽的田地仍然是荒蕪一片。
帕特西亞攏起發涼的膝蓋,把側臉靠在上麵,寬闊堅硬的大衣蓋住了她的身體,讓她覺得安心。
“父親,這座塔已經建好了,而我也已經成婚,如果您能看到,該多好。”
她的聲音低不可聞,仿佛是小動物在角落的微弱呻吟。
不是給任何人聽的,隻是給自己聽。
其實帕特西亞總是有意識的在回避,回避這些和父親有關的建築,她的父親不僅僅是造熱騎士,也是溫墨落城市工程的設計師之一,埃菲爾鐵塔的受力設計有他參與的部分。
在小的時候,她的身體並不健康,總是出院了又馬上住院,童年的片段記憶就是在單調的白床單上發呆,眺望這座死氣沉沉的城市。
母親總是很忙,要出席各種宴會,各種社交。隻有一個戴著圓眼鏡的,渾身充滿機油氣味的年輕男人會經常來看她,帶著各種各樣甜點和白麵包,像個沒有花白胡須的聖誕老人。
她皺皺眉,用小心警惕的打量目光接觸男人,男人卻隻是笑,他一直都在笑,笑容放進了一切話語。
一開始帕特西亞並不知道那就是她的父親,她以為自己是沒有爸爸的女兒。
她的出生是個錯誤,一次避孕失敗的產物,克斯廷的風流在溫墨落的貴族圈是眾所周知的,她本該與國王的皇室旁支結婚,以此穩固梅倫德斯家的地位。
但是那個精明的女人居然也會沉淪在可笑的愛中,她為了一個沒有貴族頭銜和身份的野男人,放棄了可以使得整個家族再度複蘇的機會,和那個總是笑的很和藹的溫順書生走到了一起。
但是事實證明哪怕沒有那次聯姻,以克斯廷的手腕,梅倫德斯家一樣可以與新起的法約爾家族抗衡,王之工匠的頭銜並非浪得虛名。
而那個男人,也不是什沒用的野種。
他破譯的古碑文成為了打開穹隆銀城的秘鑰,借此,教廷才能成功改寫神聖教廷的封鎖,將造熱者派出到阿勒斯教皇國的國土之外作戰。
令人毛骨悚然的,教皇國的國土範圍在那座古城的文書中,分毫不差的與當年國土麵積重合。
仿佛...仿佛神明在高天之上,幾億萬年前就規劃好了這個國家的戰爭史,上帝的手指向西陸邊境,從此告誡世人,教皇國的劍不可超出這個界限。
在帕特西亞知道這些事情的時候,男人的葬禮已經完成很久了。
穹隆銀城被打開的第三個小時,從地底由內向外爆發了引起地震的大爆炸,衝上雲霄的蘑菇雲連遠在萬之外的溫墨落都足以瞥見頂端,爆炸的共振摧毀了附近幾十公村鎮的所有玻窗,教堂的花窗碎了一地,青銅吊墜猶如末日到來那般瘋狂震鳴。
那一代的天啟騎士小隊全員覆沒在了穹隆銀城內,屍骨無存。
而兩天後的淩晨,隻有帕特西亞的父親走出了地底的聖城,哈帕斯甲胄的損毀率高達百分之82,幾乎是一具破銅爛鐵,所有燃油都消耗完了,滿臉血痕的男人用機械驅動的甲胄走出了聖城,背後還插著兩柄刺斷了他髒器的長矛,跌跌撞撞地倒在了黎明下。
接應他撤離的梅倫德斯家後勤人員回憶到那一次的事故,當即就有人吞槍自殺,因為無法忍耐那棟龐大石門背後衝出的死亡腥氣。
這份事跡被作為規格最高的密辛存儲在教廷的德累斯頓大教堂中,除了那個男人,誰也不知道那座聖城發生了什,像是地獄。
可帕特西亞其實也不關心那座城市有什,發生了什。
她隻是知道,父親的靈魂死去了一半在那個地底,從那以後他就一直臥床不起,持續了相當時間的低燒。
人物對換了,在帕特西亞小時候,總是父親在她的病床前嘮叨,講些早就超出她年紀的童話故事和英雄史詩,講的她又煩又無奈,偶爾還被這個男人半強硬的偷偷逃離醫院,在深夜的溫墨落遊蕩。
男人粗糙的大手牽著她,得意而開心。
她們去了德累斯頓大教堂,從一處打開的花窗翻進去,坐在滿無人聲的教堂聊天,追逐,打鬧,而後累的躺倒在一起睡著過去,白天教堂大門打開的時候,神父驚詫的看著這對父女,以嚴苛的口吻責罵了許久,惹的男人窘迫的連連低頭,像個縮頭烏龜。
帕特西亞並不知道怎愛人,也不知道怎去愛人。
她唯一能感受到“愛”的時光,就隻有父親偷偷帶著她逃離醫院的夜晚,那晚手心的溫度傳遞過來,沉默而直白。
而後帕特西亞長大了,十三歲的年紀已是亭亭玉立,纖細小腿繃緊的弧線優美如彎刀,可她隻是坐在渾身纏滿繃帶的植物人父親麵前,什也不說,哪也不去。
她就那坐啊坐,坐啊坐,覺得沉重,疲憊。
男人的視線是渙散的,雖然他睜著眼睛,可是沒有聚焦的點。
在她六歲的時候,帕特西亞躺在床上,那時的埃菲爾鐵塔還沒建成,隻有四個矮矮的大水泥墩子矗立在遼闊的廣場,男人就指著那四個水泥墩,微笑著告訴帕特西亞以後那會建成一個很高很漂亮的塔,而等到塔建成了,她也就長大了。
後來塔真的建成了,帕特西亞也能和母親一樣駕馭華貴的衣裙,出落成了漂漂亮亮的大女孩,發育中的水靈靈五官像是含苞的花蕊,靈動而溫潤。
可男人的墓碑也建好了,石灰色的,小小的一座。
帕特西亞從病床前的安靜,換成了石頭塊前的安靜。
她從來都不哭,她不明白哭有什用,發生的都發生了,哭的再凶再厲害也不會有什改變。
從那以後,粉色的兔子小姐開始生出一層隔膜,什都碰不到她真正的內心,那猶如落灰的木魚,沒人有資格去敲,也根本就敲不響。
就像一尊空洞洞的人偶。
那些屬於女孩的生動,屬於女孩的頑皮,都是她最精心的演技。她知道男孩們喜歡什不喜歡什,所以她總是能扮演出那個最古靈精怪的白月光形象,刀子般鐫刻在男孩的心底,難以忘懷。
可那不是帕特西亞。
真正的帕特西亞是一個小小的,隻知道悲傷的呆呆孩子。
她的臉沒有那生動,沒有那可愛,總是冷冰冰的保持著一副撲克臉,看誰都像別人欠了她幾百萬枚金幣一樣。
“父親...時間真快,快到我有些忘記了你的明眸,笑靨,隻有您的笑聲還停留在我的耳畔,像是深夜的惡夢,一而再再而三的,驚醒我。”
帕特西亞喃喃的開口,又想起了父親最後的遺容。
他開始融化了,物理意義上的融化。每一寸皮膚都開始腐爛,渾身上下都是破開的水泡和新長出的水泡,濃瘡的漿水流淌。
醫護人員已經放棄了對他的救治,這種從內向外的壞死是絕症,連溫墨落城最好的醫生都是第一次看見這種病症,隻是歎氣著搖搖頭,對帕特西亞說對陪陪他吧。
女孩甚至不敢大力去握父親的手,生怕她一用力,那雙快要爛透的大手就會如泥漿融化。
後世的科技發展如同策馬奔騰,時間再經過幾百年,人們才知道這是核輻射的影響,當年的地底爆炸是兩枚不穩定的核彈被連並引爆了,他們觸發了保護神聖教條的機關,青銅大門的背後不僅僅有舊時代的財寶,也有舊時代的陷阱。
“還是很想您的,我的父親。”
少女的笑容卡頓在她抬頭的那一刻,隔著模糊的玻璃窗,男孩呆滯的臉和勾勒出的笨企鵝圖案重疊在一起,滿天星辰映襯他的背後。
忽得,他流下晶瑩的淚水,悲傷的像個孩子。
“你哭什”失笑的帕特西亞打開門扉,把他拉了進來。“都聽到了?”
“嗯。”亞當點點頭,用手肘擦去眼淚。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父親的事,擅自把你帶來這個地方...真的對不起。”
“沒事,都是些舊話,我早就不在意了,我衣服呢?”
帕特西亞一屁股坐回原位,朝亞當伸出手。
碰到不該碰地方的亞當乖乖遞出她的衣服,轉過身去遮住眼睛。
“我不看,你穿上吧。”
“我們是夫妻...夫妻之間看看也沒關係,反正你又不是沒看過。”
聳聳肩膀的帕特西亞也不含糊,三下五除二套好了襯衫和褲子,衣物的寒冷讓她打了幾個抖。
蜜糖色澤的窈窕身段被衣物包裹,一陣布料摩擦的聲音後,亞當鬆了一口氣,才放心去地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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