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去找公主的時候，斜側掄來的勁風急雨已將杜若撲得睜不開眼。但她還是穿風過雨趕到公主身邊，剛想開口，又不敢在樹下高聲喧嘩，隻得為難地將濕漉漉的頭湊到公主耳邊，“公主，我們不能在樹下久留。我看見樹在動。”

    她隻希望錦紋公主能聽得明白。錦紋公主果然倏而重重側過首來，“你是說林中有異動？可是現在雨下得這樣大，我們帶出來的都是老人兒童，怎能讓他們淋這樣的雨？”

    杜若不敢再讓濕衣服靠近公主，一旦傳達清楚意思便後退半步，比劃著手勢悄聲道，“無論如何，先帶大家往外走，外麵的樹雖然小些，也可避雨。”

    錦紋公主目光堅定地點點頭，站起身來，“不錯，我們還是謹慎一點。”

    “你們若真得足夠謹慎，就不該踏進這林子一步。”

    這不是杜若的聲音。錦紋公主愣了片刻，登時尖叫一聲，驚恐地從盤根錯節的氣根跌到地上來。杜若想也不想地衝上去接，將錦紋公主連拖帶抱地扯離了樹冠的範圍之下，一回頭卻又見百姓們受驚於錦紋公主的反應，嚇得兀自亂成一鍋粥，又連忙扯著嗓子大喊著讓他們外林外跑。

    錦紋公主往地上這一跌，倒是跌得迅速清醒過來。她一把將杜若推開，一手已從腰帶間拔出了飛燕刀，“杜若你快帶他們走！這我來斷後！”

    杜若驚急之下什也顧不上，她的腦子一片混沌，隻有楚王的話還清晰地在她腦海中不斷放大，讓她無比明確地意識到自己的任務是保護公主與百姓，於是她近乎是出於本能地將錦紋公主往外推搡去，“公主先走，這交給我就行！”

    錦紋公主是個爽快的人。大敵當前，她也不再來回推讓，順勢向外跑去，像是牧羊人般把四散奔走的老人與孩子們趕到一起去，推擁著他們向密道的方向狂奔。

    東林之中隻剩下了杜若。

    漫天青枝綠葉在銀線般的暴雨中高低搖晃，婆娑作響。雨越下越緊，杜若的眼前糊上一片模糊的水簾，似乎有無數會動的影子自水簾之中向自己靠近——

    驀地，她耳梢一動，隨之手起刀落，先砍下半截伸到耳邊的潮濕樹枝來。身後頓時響起有如人聲般吃痛的喊叫聲。杜若陡然回身，見身後身側早已潮水般密壓壓圍上一大群樹妖來。有的修仙久了，與人無異，有的卻還是火候未到，隻是一副半人半樹的怪樣。無論如何，這一次看來東林的樹妖已經傾巢而出。

    杜若拈刀在手，屏息凝神地等待時機。暴雨將她右臂的傷口淋得生疼，她實在沒有把握對陣如此之多的樹妖，隻能下定決心拖延多久是多久。

    樹妖們並沒有給她思考的時間，一陣潮水一般一股腦湧了上來，繞過杜若就追著錦紋公主的步伐而去。顯然他們也看出杜若孤身一人毫無勝算，於是幹脆不屑於動腦筋用任何聰明的戰略，甚至不屑於多看杜若一眼。

    杜若沒想到他們居然直接把自己晾在一邊，連忙不顧一切地飛奔上前，揮甩起左臂殺入樹妖群中。樹皮的堅韌程度遠超她的想象，雖然她事先已加大了手下的力度，當刀尖真正劈砍過時，卻又隻不過像是小孩子在刻木雕一般在樹幹上掠過幾道淺痕。

    不過氣力雖小，還可以加大。倒是那一群樹妖沒想到杜若單靠左臂也如此迅捷有力，很快被杜若阻攔住步伐圍困其間。可一旦他們發現杜若不可輕視時，他們的攻勢也愈發靈活凶猛起來。

    杜若意識到了這點，於是迅速改變方向直劈樹枝而去。她總算是砍過柴的人，切樹枝這種事也算是經驗豐富。

    隻不過她怎都沒想到，在一片橫飛的枝幹之間與痛呼聲中，忽然不知從何處長長打來一根鬆枝，鬆針靈蛇般一挑，已先將杜若右臂的粗麻布掀翻開來。

    那一刻，鬆針與暴雨同時沒入骨血間的縫隙，杜若好像那間喪失了一切感覺，幾乎是機械地手起刀落將鬆枝斬成兩截。身邊又不知從何處探進一條柳枝，有如藤蔓漫牆般纏繞上杜若的右臂，將杜若一扯一拽，掀倒在地。

    整條手臂砸入泥濘的積水之中時，杜若終於開始感覺到疼。土壤、細沙與碎葉在她傷口的裂縫中打旋暢遊，她察覺自己好像在尖叫，可她卻又聽不見自己的尖叫聲。

    她聽見有熟悉的聲音在呼喚她的名字。那聲音在斜風陣雨與刀劍相擊之間令她驀然清醒過來。視線再度明晰，她看見錦紋公主調轉刀尖搶進樹妖團團圍陣之中，拚砍出一條枝葉漫天亂飛的出路來。

    杜若掙紮著從地上站起身來，想衝上去與公主並肩作戰，誰知錦紋卻隻忙於身邊的戰局，隻顧匆促回首高呼道，“走！你先帶大家去密道！”

    她的聲音在此刻聽來，有若碎玉裂帛。杜若下意識地循聲回頭，果見林外有十幾個樹妖追著百姓逃亡的腳步而去。杜若再轉過頭，見錦紋公主抬手一刀在棗樹妖的樹幹狠狠砸下，搖下一地棗花紛飛，落滿了公主的發絲與衣襟。就在公主要再嘶喊出那一句“走”時，杜若及時站起身來，咬緊下唇抑製著痛意，從公主為她拚出的那一條空路中飛奔而出，有若一頭受傷的野獸。

    杜若知道自己必須執行公主的命令，她知道她並非逃跑，而是另有戰場。

    可是隻有那一刻，她才忽然明白了蟬蛻的心。盡管另有戰場，盡管任重道遠，她還是無法容忍自己就這樣棄公主而去。

    杜若心中填塞滿了悲壯之意，如風的步子踩過一地積窪的淺水，趕上了那群因追殺百姓而落單的樹妖，咬牙用右手一撈衣袋，擊出一捧銀針來，直打那群樹妖的麵門與中心。

    此刻暴雨早已漸漸息弱了聲勢，杜若打出的銀針卻比方才的傾盆暴雨陣勢更響。樹妖們閃避不迭，已被杜若趕超而上，一刀從膝腱直斬而下，再也邁不動追殺的腳步。

    杜若就這樣一路不顧一切地向前飛奔，出招、躲閃、趕超，用盡一切辦法，隻為趕到那一隊老弱婦孺身後，將他們一直護送到柳樹邊的密道前方。

    興許是輕雲湖的湖水養樹，那一株柳樹依然靜立在涼雲之下，嫻靜地低垂著枝葉，分毫未動。杜若撲到柳樹根部的疤痕處，從腰帶間摸索到南星大師兄交給她的玉佩，伸長顫抖的手將玉佩用盡全力地對進了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