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血從戶川白小腹處擴散,浸透了他的襯衣,他的右耳耳洞也不斷淌著血,與此相比左腿的傷勢似乎要輕很多。
他拄著黑羽,靠著欄杆微微喘息,冷汗不斷從額前滲出。
左腿應該無法移動了,腹部的傷口暫時可以壓製,但是右耳聽不見聲音。
加鶴小竹的腳步聲緩緩傳來,最終她出現在戶川白麵前,但他已經無力再躲,也不想再躲。
她的子彈已經用完,霰彈槍被當作棍棒倒提在手中,高中生裝束的模樣看上去有幾分野性的美感。
戶川白看著她,說:“我隱約能夠猜到你為什這樣恨我,但你沒必要這樣做。”
她沒有回應,於是戶川白也不再說話。
她提起霰彈槍砸向戶川白,戶川白側身躲開,揮動黑羽的刀鞘打在她的手腕上,如果是平常他能夠輕易地製服加鶴小竹,但剛剛從樓上跌落時他的右手手臂受了傷,力道便有些不夠。
於是,霰彈槍雖然被擊落,槍托卻還是砸在戶川白右肩上。
加鶴小竹失去了武器,卻仍然不肯收手,她伸手探入身邊的管道中,如同信手拈來般抽出一柄沒有刀鞘的武士刀。
這是她的主場,這的一切都是她準備好的,無論戶川白逃向哪,她都有足夠的手段對付他,比如那些捕獸夾,還有音爆彈,以及這些冷兵器。
這座廢棄工廠已經被改造成一座角鬥場,是獵人的樂園,也是獵物的地獄。
戶川白似乎是輕輕歎了口氣,緩緩抽出黑羽,用左手提在手中,抬不起來的右手按住左腹的槍傷處。
加鶴小竹對劍道很生疏,但鋒利的武士刀卻能殺人,受傷的戶川白不能大意。
她雙手握刀,舉過頭頂砍向戶川白,這一招使出時她的胸前空門大開,但戶川白不能選擇刺穿她的胸膛,於是隻好舉刀格檔。
但他已經無法精妙地控製自己的身體,在將她的武士刀劈落時,黑羽的刀鋒無意間劃開了她的臉頰,細密的血絲順著她的側臉滑落。
武士刀從樓梯間掉落,兩人在纏鬥間也不斷移動著位置。
加鶴小竹默不作聲地踢向一旁印著“消防”二字的玻璃門,玻璃渣碎落滿地,而她取出一柄沉重的消防斧,有些費力地劈向戶川白。
戶川白低頭躲開,斧子卡在管道上,廢棄的管道上並沒有白煙噴出,而加鶴小竹嚐試拔出斧頭,卻沒有成功。
戶川白順勢推了她的肩膀,將她推倒在地。
“夠了。”他說。
加鶴小竹微微抬頭,清亮的眼睛毫無感情地看著戶川白,這是她今天第一次對戶川白開口說話。
“你不可能活著離開。”
她很肯定地說。
戶川白微微喘氣,說:“那你呢?殺人是違法的,你不考慮自己的未來嗎?”
加鶴小竹淡淡說:“隻要你死了,我就滿足了。”
戶川白一怔,說:“我的命不值得你這樣去換,你還年輕。”
不知為何,加鶴小竹表現出強烈的固執:“不要用對待晚輩的眼神看我,我隻比你小幾歲。”
她忽然解開身後的背包,取出一瓶礦泉水,但戶川白知道那肯定不是礦泉水,因為瓶子的液體散發著綠色的熒光。
加鶴小竹站起身來,沒有再向戶川白發起進攻,而是將礦泉水瓶打開,舉過頭頂,然後將瓶中的液體統統淋在了自己的頭頂上。
詭異的液體順著她濕漉漉的黑發流下,她不知何時脫下了罩衣,於是白色的校服襯衫變得有些透明,隱約能夠看見黑色文胸。
但她這樣做顯然不是為了誘惑戶川白。
“上原製藥的工廠有很多屍體,但他們不是真正的屍體。”加鶴小竹看著戶川白,濕漉漉的樣子看起來有些詭異,“而我剛剛用槍打碎了那些容器。”
戶川白皺眉說:“這些都是阪本告訴你的?他應該是真正的血族吧。”
加鶴小竹沒有回答他,而是自顧自地說著:“我打破了封印,於是地獄的惡鬼就要從井爬出來了。”
仿佛是為了印證她所說的,密密麻麻的腳步聲從他們頭頂傳來,那些腳步聲很雜亂,很匆忙,甚至有些瘋狂的意味!
那絕對不是人類的腳步,而像饑渴難耐的野獸!
戶川白終於動容了,他有些嘶啞地說:“感染者?上原製藥怎會藏有這多感染者?這些感染者又怎可能老老實實呆在罐子?”
無數赤裸的,蒼白的,可怖的軀體從樓上走下來,他們的身體似乎還有些僵硬,無法做出奔跑的動作,但腳步卻很快,他們都被剃光了頭發,但瞳孔卻是清一色的猩紅色!
他們對人類的鮮血充滿渴望,卻沒有屬於自己的意識,這是感染晚期的症狀,但又稍有不同,最為詭異的是他們仿佛對加鶴小竹沒有任何興趣一般,蜂擁著從她身邊擠過,卻直直走向戶川白。
“你的那些問題,就留著去地獄問吧。”
加鶴小竹冷冷看著他,如同手握鐮刀的女死神,黑發垂落臉頰兩側,眼神寒冷得攝人心魄!
戶川白忍著身體的疼痛,翻身從欄杆上跳下,揮刀砍斷那些爪向他的手臂,黑色的死血濺了他滿身滿臉,他卻沒有時間擦拭。
這些感染者動作很僵硬,雖然個體的威脅有限,但怎奈數量實在太多,戶川白必須尋找一個地方,避開這種腹背受敵的情況。
但他流的血太多了,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
他大概猜到了某件事,趁機從滿地的綠色液體上滾過去,身上粘上了一些熒光粘液,再次從屍潮中穿殺而過時,有幾隻感染者表現得有些遲鈍。
感染者果然對沾染綠色液體的目標缺乏感知,可戶川白身上流的血太多,新鮮血液如同黑夜中熊熊燃燒的火焰,不斷聚焦著這群感染者的視線!
借助這個機會,加鶴小竹不知從哪拿到了一柄短式衝鋒槍,她走在不斷湧來的感染者中間,走向戶川白,子彈如同雨點般傾瀉而來,所幸感染者的身影太過密集,反而替戶川白擋住了這些致命威脅。
戶川白的右手有些不方便,更多的是依賴左手持刀去殺死吸血鬼,而且還要不斷躲避來自加鶴小竹的掃射,他感到越來越疲憊,本就瘸腿的腳步更加踉蹌。
他不斷砍殺,不斷前進,身體越來越疲憊,眼睛卻越來越明亮,但他仿佛看見自己執著走去的地方——
是死神巨大而蒼白的臉龐,她張開嘴,獠牙錯綜,等著他自投羅網!
……
加鶴小竹麵無表情,一直都是麵無表情,可握著槍的手卻有些顫抖。
她隻是一個普通的高中生,在遇見阪本之前過著屬於自己的安靜生活,直到她知道了那件事的真相。
原死去的真相。
她體力不支,對周遭的這些似人似鬼的東西感到惡心作嘔,可仇恨如同一台巨大的發動機,熊熊燃燒著驅使她追向戶川白,使她能夠忍受著發燙的槍管和強勁的後坐力,不斷向他射擊。
她曾經偷偷仰慕的他。
無論是默默無聞的戶川白,還是後來那個人氣暴漲的黑羽組長。
他一瘸一拐。
他窮途末路。
他的背影並不高大。
並不高大,但曾經很高大,後來崩塌殆盡,現在則有些虛幻。
他走進了那個拐角,那是她清楚記得的一處陷阱。
他要死了。
她忽然有些失落,因為他死了,她也沒有活著的意義了,而她活著的意義就是要他去死。
她加快腳步,走向他的背影。
如同走向他的懷抱?真可笑。
偽善的人,那就一起死在這吧。
可她錯愕了。
陷阱並沒有觸發。
她從濕滑冰冷的屍體間擠過去,走進那條窄小幽暗的通道。
劇烈的疼痛從腳踝處傳來,她知道自己犯了一個愚蠢的錯誤。
陷阱太多,就算是她拚了命去記住那些捕獸夾的位置,終究還是犯了這樣的錯誤。
獵人落進了自己設計的陷阱。
她痛苦地蹲下來,衝鋒槍掉落在腳邊。
鋒銳的勾齒狠狠撕裂她白嫩的皮膚,刺進她的小腿肌肉,卡在骨頭上。
這是撕心裂肺的疼痛,而鮮血也從她的腿上流出,擴散到空氣。
那些感染者們停下腳步,頭一次將目光投向了她的身上。
她忽然感到一絲漆黑色的情緒從心底升起,驟然攥緊了她的心髒。
這種情緒名為恐懼。
捕獸夾合攏,牽動了一條細線,於是她的頭頂也傳來轟隆隆的聲音,布滿倒刺的天花板緩緩落下。
要死了嗎?
要死了。
姐姐,死亡……會很痛嗎?會很黑嗎?什也看不見,什也聽不見,會很寂寞嗎?
她開始害怕了,像一個十八歲少女應該感到的那樣,她微微顫抖起來。
腳步聲從她身後響起。
去而複返的戶川白從通道衝過來。
他沒有想到自己躲開了陷阱,卻讓加鶴小竹陷入危險。
戶川白一刀砍斷了一旁的鐵管,管道傾斜著倒下,卡在半空中,頂住了壓下來的天花板,卻承受不住重力,緩緩彎曲。
他幾乎是撲倒在她身邊,抓起落在一旁的衝鋒槍,對著撲過來的感染者們瘋狂掃射。
感染者赤裸的軀體綻放出一個個漆黑的血洞,戶川白扣動扳機的指節有些泛白,手腕卻很穩定,發燙的槍口在加鶴小竹蒼白的臉頰旁不斷吐射火花。
火花綻放。
少女的表情有些茫然,臉色在火光間忽明忽暗。
直到射盡最後一顆子彈,世界仿佛安靜下來,兩人頭頂的管道發出吱呀的微弱呻吟,最終還是抵住了那可怖的天花板。
由於天花板垂落,通道隻剩下半人高,而感染者的屍體填滿了半人高的出口,一時間,這處空間詭異的安全下來。
戶川白丟掉彈盡的衝鋒槍,握住掉落一旁的黑羽,緩緩站起身來,卻由於空間不夠隻能蹲在加鶴小竹身邊。
他將黑羽插入捕獸夾的齒縫中,少女忽然猛地回頭盯著他。
她看起來依然很冷淡,眼光依然滿懷恨意,但戶川白已經習慣了,甚至他看著她因疼痛而泛起的淚光,竟荒唐地覺得有些可愛。
“我先幫你拔出來,然後處理下腿上的傷。”戶川白說。
加鶴小竹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說:“你已經快死了,還有心情管我?”
戶川白搖了搖頭。
他是百鬼纏身的繼承者,他的生命力很頑強,一般人在多處受傷流血後得不到救治,早就因休克而死,但他不僅還能夠清醒行動,甚至還在感染者中殺出一條血路,這很不同尋常。
當然,這不意味著他不需要治療,隻是他能比一般人夠堅持更久而已。
戶川白用黑羽撬開捕獸夾,以同樣的方法解救了加鶴小竹,然後撕開襯衣袖子替她包紮了腿部的傷口,少女有幾次都痛的倒吸冷氣,卻硬是一聲不吭承受下來。
處理完傷口,兩人都沉默下來。
戶川白不擅長說話,而加鶴小竹也不願意和仇人講話,但他們都有話想說。
最終還是戶川白先開了口。
“你想殺我,是因為原小姐嗎?”
加鶴小竹閉口不言,隻是扭過頭去。
戶川白沒有生氣,而是自顧自地說:“我看見你的匕首,那是原小姐的遺物,怎會在你手?”
加鶴小竹盯著角落的陰暗處,嘴角動了動,臉上神色似乎因為提到原佳子而稍顯柔和。
“是阪本老師給我的,他告訴了我原姐姐的死因,還有你所做的事情。”
戶川白一陣沉默,他不知道阪本為何會擁有原佳子的匕首,原佳子身上的一切遺物應該都隨原越消失無蹤才對……唯一的可能是那柄匕首落在地上,被抱走原佳子屍體的原越忽略了。
而阪本身為血族,在治外區得到了這柄匕首,可他又是怎知道這一切的呢?
戶川白想不出答案,他回憶起一些往事,輕聲說:“原小姐的死與我確實脫不了關係,你是她的親人嗎?”
加鶴小竹猶豫了一下,低聲說:“不是。”
戶川白問:“那你是她的什人?”
加鶴小竹自嘲地說:“我什也不是,但她是我最重要的人。”
少女抱著沒有受傷的那條腿靠著牆,因為感到不自在而離戶川白遠了一些,但看模樣卻像個鬧別扭的孩子。
她本來就隻是個孩子。
“姐姐在冬狩行動中保護了拖後腿的你,而你卻要為了你那可憐的偽善去救一群陌生的血族,她是為了你而死,為了一個不值得她為之犧牲的你。”她咬著牙說。
戶川白一怔,盯著她的眼睛,緩緩說:“救那些孩子……是原小姐的決定。”
“你說謊。”加鶴小竹冷冷說。
她聽著戶川白的解釋,忽然感到一絲憤怒。
戶川白說:“殺死原小姐的是血族,為什你寧肯相信一個血族,卻不肯聽我解釋?”
他不忍心告訴她原佳子是鬼狩的事實,從規定上看也不能告訴她,但他認為她從阪本那得到的“真相”一定遭到了某種程度的曲解。
加鶴小竹扭頭盯著戶川白,臉色因為憤怒和茫然而顯得有些蒼白。
她忽然想起了什,伸手去抓自己的後背,卻什也沒有找到。
“我的背包。”她有些緊張地想要站起來,戶川白擔心她撞到天花板上的倒刺,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
加鶴小竹有些神經質地推開戶川白的手,她抓起腳邊的衝鋒槍,對準戶川白的腦袋。
戶川白被推到傷口,有些吃痛,他平靜地說:“槍沒有子彈。”
加鶴小竹仍是扣動了扳機。
戶川白說沒有子彈,事實就是沒有子彈,所以什也沒有發生。
但加鶴小竹卻冷冷看著他的眼睛,恢複了最初的神態。
“我還是要殺了你,無論槍有沒有子彈,無論你對我說什。”
她猛地向出口爬去,用力推開了屍體壘成的牆壁!
一具屍體滑落後,出口處露出一道口子,瞬間便有幾隻蒼白的手臂伸過來,想要抓住她,加鶴小竹卻不要命一般繼續推開屍體,絲毫不管那些抓住自己的手臂。
“你瘋了!”戶川白又急又怒,情急之下跟在加鶴小竹身後,揮刀砍斷了那些手臂。
究竟是什……讓她這樣執著?
加鶴小竹推開了塞住出口的屍體,戶川白隻好跟著她衝了出去,飛快地砍掉所有想要靠近的感染者。
他用力過度,腹部的傷口撕裂開來。
感染者猛撲在他身上,加鶴小竹則一瘸一拐地衝了出去,一時間沒有感染者撲向她。
戶川白用刀刃撕開那些瘋狂的感染者,手臂險些被咬到,他想追向加鶴小竹卻發現自己幾乎站不起來。
加鶴小竹跑到金屬欄杆邊,四處張望著,全然不顧四周走來的感染者,似乎在尋找什。
戶川白隻能一邊廝殺一邊向她靠近,嘴喊著她的名字,她卻置若未聞。
當他終於來到她身邊時,幾隻感染者已經將手掌放在了她肩上,她似乎發現了想要找到的東西,竟想要從欄杆上跳下去!
戶川白砍倒兩名感染者,根本來不及阻止她,隻能猛地抓住她的胳膊。
可她已經翻身跳了出去,受傷已重的戶川白根本無法拉住她,反而站立不穩,跟她一起翻滾著墜下欄杆,兩人在半空中抱在一起,準確的說是戶川白用身體護住她,他們在幾道樓梯上碾過,最終墜落在底層。
一聲沉悶的撞擊聲過後,兩人身體分開,加鶴小竹從戶川白懷中滾出,幾個翻滾後才停下來,兩人都沒有動彈,仿佛失去了知覺。
感染者們從樓梯上、欄杆上爭先恐後地跳下來,向著兩人墜落的位置走來,他們猩紅的瞳孔在黑暗中如同一片一片的燈光般亮起來。
最先清醒過來的是傷勢稍輕的加鶴小竹,她雙手撐住地板,想要站起來卻發現一條腿已經失去了知覺,而另一條腿似乎勉強能挪動,但無法支撐站立。
她向著不遠處爬去,伸手將一隻背包死死攥住,一些子彈和課本從背包滑落,其中還有她的繪畫簿靜靜躺在一邊。
加鶴小竹丟開那些雜物,死死攥住一柄匕首。
那柄屬於原佳子的匕首。
姐姐唯一的遺物。
她回過頭來,看著不遠處靜靜趴在地上的戶川白,眼神深處有令人窒息的色彩掠過。
她握著匕首,向著戶川白爬去。
戶川白沒有反應,似乎陷入了深深的昏迷,一灘淺淺的血從他小腹處淌出,而黑羽靜靜擱在他的手邊。
加鶴小竹有些吃力,她那雙習慣握筆的手在粗糙的水泥地上蹭破皮,膝蓋也磨出深深的血痕,但她咬著牙,仍然向著戶川白爬行。
她感到胸口有些悶,應該是內髒摔出了血,而小腿處包紮好的傷口似乎又在流血了,她的視線有些模糊。
隻能看見戶川白倒在地上的身影。
當她爬到戶川白身邊時,已經徹底沒有力氣了,匕首都無法拔出刀鞘,隻能狠狠紮在他肩上,卻沒有什意義。
被刀鞘捅了一下的戶川白仍然沒有反應。
加鶴小竹歎了口氣。
她看不清周遭,卻能夠清晰地看見戶川白的側臉,他緊閉的眼睛,嘴角的血跡。
像個女人般柔和的臉。
感染者的腳步聲已經臨近。
她趴在她身邊,死死攥著沒有出鞘的匕首,那拚命爬向他的姿勢有些可笑,仿佛不是爬向仇人而是愛侶。
好恨他啊。
想要他死。
可他……可這個害死姐姐的男人,為什……
“你為什這溫柔啊。”
她小聲說,臉頰貼在地上,徹底放棄了掙紮,靜靜聆聽著感染者不斷逼近的腳步。
她幾乎感受到粗重的呼吸聲從背後傳來。
一直緊閉雙眼的戶川白忽然動了動手指,然後手指伸向手邊的黑羽。
當他的指尖觸及黑羽的一瞬間,他睜開了眼。
如果此時脫去戶川白的襯衣,就能看到他背後的百鬼纏身如同活過來一般,本就栩栩如生的紋身圖案上有淡淡的水汽升騰而起。
他握住黑羽,然後拄著刀站起身來,身上的傷口仍在流血,但生命力卻流失得很緩慢。
百鬼纏身正在填充他的身體,將那些不可名狀的力量兌換成生命力,使他在精疲力盡時仍能夠不可思議地站起身來。
感染者們瞪著猩紅的眼,對這名率先站起來的男人發起進攻。
黑羽仍舊鋒利而穩定,撕開那些蒼白的胸口和肌肉,帶著腐朽氣味的陳舊血液在半空中飛舞,而戶川白不斷斬殺著試圖靠近的感染者們,仿佛不知疲倦。
事實是他會疲倦。
雖然不斷從極限處獲得力量,但傷口無法得到治愈,血隻會越流越多,百鬼纏身遲早會失去作用,隻是這源於陰陽師的古老圖騰又能支撐他多久呢?
戶川白喘著氣,半跪在加鶴小竹身前,一手拄著刀,一手捂住腹部的傷口。
“不要睡著。”戶川白說,雖然他自己的聲音都十分虛弱。
“我們都要死。”
加鶴小竹顯得十分平靜,她雖然看不到戶川白的身影,卻能聽見他的話。
“我們不會死。”戶川白揮刀砍倒一名流著口水撲上來的感染者,刀刃切開他猙獰的臉龐。
加鶴小竹很累,但她在看見戶川白倒下之前,絕不願閉上眼。
“我會殺掉所有感染者。”戶川白的眼神平靜而堅定,“誰也不會死去,我不會讓你死的。”
加鶴小竹忽然笑了,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要笑。
其實戶川白一直都是那個戶川白,是她所偷偷喜歡的戶川白,固執,溫柔,擁有強烈的正義感,會保護任何比自己弱小的人,她怎樣都……怎樣都無法將他與那個害死原佳子的戶川白聯係到一起。
也許自己最終沒能殺死戶川白,也是一個挺不錯的結局?
戶川白並不是在說大話,因為他真的殺死了全部的感染者,至少是靠近過來的感染者。
加鶴小竹打碎的容器並不多,所以即便上原製藥的廢廠存放著近千具屍體,但被釋放出來的應該隻有一百來隻感染者。
以一敵多,從如同潮水的吸血鬼群中廝殺而出,他已經在東京電視大廈做過一次了。
雖然很累,仿佛隨時都要倒下,但他還是堅持下來了。
因為他真的很討厭看到別人死在自己麵前。
那種無力感會讓他聯想到那個灰色的夏天。
工廠寂靜下來,他仿佛虛脫般蹲下來,想要抬動手臂,卻發現根本無法做到,反而是手中的黑羽滾落下來。
加鶴小竹還緊握著那柄匕首,但是她已經沒有力氣去殺人了。
戶川白比她更疲憊,幾乎連維持蹲著的姿勢都無法做到。
“為什你要做到這一步?”加鶴小竹問。
戶川白沉默了一會兒,說:“因為你還是個孩子。”
加鶴小竹說:“我說過,我不喜歡被你當成小孩。”
戶川白笑了笑。
“怎樣都好,我們會活下來。”
“是這樣嗎。”
氣氛剛剛緩和一點,加鶴小竹又說出了那句話。
“我要殺你。”
戶川白說:“為什?”
加鶴小竹攥緊了匕首。
“因為我已經沒有退路了,我什都沒有了,如果不殺死你,原姐姐也不會安息的吧?如果不殺死你,我做的這些又有什意義呢?這是……”她越說語氣越慢,仿佛自己都說服不了自己。
“這是……我的複仇啊。”她輕聲說。
她抽出藏在腰間的針管,猛地紮在自己的大腿上!
戶川白根本沒辦法阻止她,隻能看著她將透明的液體注入自己的體內,他明明猜到那是什,卻忍不住焦急地問她:“你給自己注射了什?”
他不願意相信那是自己所猜測的東西。
加鶴小竹的身體忽然抽搐了幾次,然後舒展下來,她身上的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骨頭發出劈啪啦的輕響,將斷裂處修複如初,而且更加強韌。
她仿佛得到了來自地獄的力量,忽然伸出手按在地上,然後輕而易舉地坐了起來。
她的瞳孔是刺眼的猩紅色。
她伸出手指,揩去嘴角的血跡,那雙薄情的眼睛盯著戶川白,緩緩說:“是禁果。”
戶川白震驚得說不出話來,這是他第一次親眼看見禁果的注射過程,親眼看著人類在自己麵前變成血族。
變成隻剩幾個月生命的感染者。
“為什你要救我?你覺得我是無辜的,你覺得我的身體和靈魂是幹淨的?”加鶴小竹麵無表情地說。
“你以為阪本老師做了一切?不,第一個人是我殺的,我將他的血液放空,用假牙刺破了他的喉管,我親手將禁果注射到三浦翔太體內,還有筱田,她也是被我用相同的手法殺死。”
加鶴小竹忽然笑了,容顏很美,笑容有些淒涼,她看著戶川白的眼睛,舔了舔幹燥的嘴唇,說:“所有的人都是我殺的啊。”
戶川白死死咬著牙,他說不出話來,無力感在心底泛濫。
加鶴小竹說:“我會殺了你,或者你來殺了我,殺了我,你沒有心理負擔了吧?我現在是不折不扣的血族啊。”
她的眼神……令戶川白感到心疼。
她拔出匕首,刺向戶川白胸口。
戶川白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發現她竟根本沒有用力。
她嘴上碎碎念著:“殺了你,或者殺了我。”
戶川白將匕首奪過,用盡最後的力氣,狠狠摔在地上。
一聲輕響,刀柄碎成幾塊,隻剩下赤裸裸的刀身躺在地上。
戶川白撿起匕首,輕輕遞給加鶴小竹。
“原小姐是我所敬重的人,一直以來我都沒能忘記……她對我說的話,臨走時對我說的話。”戶川白喃喃說,“她……是一個純潔的人,溫柔,善良,勇敢,包容一切。”
他的眼睛有些濕潤。
“我不想失去她,和你一樣。一直以來我也驅使自己像她一樣活著,成為像她那樣的好人,雖然我不知道她是你的什人,但是……我想她一定不會希望看見這樣的你吧?”
原來在匕首的刀柄深處,刻著一行字。
不要隨仇恨生長。
願寬恕常駐我心。
加鶴小竹直勾勾看著這行銘文,忽然哭了。
她哭得像個孩子。
“你……怎會知道……匕首藏著字?”她哽咽著說。
戶川白輕聲說:“因為是她告訴我的啊。”
“這就是……姐姐的想法嗎?”她低下頭,眼淚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戶川白隻是靜靜看著她。
他的眼神很溫柔,果然跟她很像啊。
加鶴小竹終於弄明白了自己喜歡他的原因。
原來自己做的都是錯的。
連真正害死姐姐的人都沒搞清楚,就把自己陰暗的憤怒都強加在戶川白身上。
真蠢啊。
如果是佳子姐姐,會希望看到自己健康快樂地活下去吧?
可自己……自己已經……做不回人類了啊。
“我……想要……想要活下去。”她輕聲說。
“我不會讓你死的。”戶川白說,“我不會讓你死的。”
他不知道該怎做,隻是感到深深的疲倦,仿佛此時比與血族廝殺時更加可怕。
這種無力感。
怎樣做,可以救救她?請告訴我。
……
“啪,啪,啪。”
掌聲從他們頭頂響起,打破了死寂的氛圍。
阪本穿著普通的西裝,站在樓梯間,居高臨下看著他們,他沒有掩飾自己的猩紅瞳孔,而是饒有興趣地看著戶川白的表情,說:“原來你很在乎她的死活啊。”
加鶴小竹呆呆地看著他,不知道應該做什,她其實意識到自己隻是一件工具,但當時她並不介意,隻要能為原佳子複仇,可現在……
沒有了要複仇的目標,於是那些沾滿鮮血的罪行壓在她的肩上,死亡的陰影壓在她的肩上,她已經快要崩潰。
“為什?”戶川白冷冷地問,“為什要利用無關的人?”
阪本輕輕搖頭,說:“這是你們之間的仇恨,我才是那個無關的人。”
他緩緩從樓梯間走下,緩緩走到工廠底層,步履平穩地跨過那些感染者的屍體與斷肢,臉上帶有他招牌式的溫暖笑容。
“你很在意她的生死吧?”阪本說。
戶川白伸手抓住黑羽,背後的百鬼纏身之紋再次發燙。
阪本走到他們麵前,自顧自地說:“我們可不是頭一次見麵,戶川君。”
戶川白勉強抬起頭,說:“我可不記得在哪放走了你這樣的血族。”
阪本笑了起來,從懷掏出一張麵具,說:“你真的很健忘啊,戶川白,不記得這張臉了嗎?”
他戴上那張麵具,天鬼麵具。
戶川白死死盯著他,眼神冰冷得仿佛能夠殺人,一旁的加鶴小竹第一次看見這樣的戶川白,不由有些失神。
藏在溫柔外殼下的陰冷暗鴉。
“哈哈哈,眼神真嚇人啊。”阪本說,“好久不見,傷好了嗎?從電視大廈離開後我一直很掛念你啊。”
戶川白緩緩說:“你會死,就算不是被我殺死,也會有更多的狩人來殺你。”
阪本淡淡說:“是這樣嗎?說起來,上次的節目不夠盡興,原本已經走上正軌的好戲被那個軟弱的男人破壞了啊,這一次也是,我挑選的人似乎總能被你勸解,真厲害。”
他指的是瀨田勇次和加鶴小竹。
戶川白說:“人心中的善念終究會壓倒惡念。”
阪本似乎很不高興,嗤笑說:“可好人總是會死去,比如說原佳子,比如說你母親,比如說現在的你。”
戶川白聽見了他提到自己的母親,猛地瞪著他,仿佛被觸碰到了逆鱗。
阪本搖搖頭,說:“有件事不得不告訴你,我交給加鶴小竹的並不是禁果。”
戶川白一怔。
“幽靈,你應該是第一次聽說這個名字,那可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團體。”阪本笑眯眯地說,“我們掌握著大量的禁果,與此同時,也擁有另一種藥物。”
他的神色忽然認真起來,仿佛提到了重要的事情。
“禁果隻能給人複仇的力量,在短暫的快感後,迎接使用者的是永劫不複的深淵,但這種藥不同,它可以給予人新生。”
“新生?”戶川白默默咽下一口瘀血,有些虛弱地聽著阪本的話。
“沒錯。”阪本說,“它可以將孱弱的人類變成真正的血族,相當於一次完美的初擁!”
他撿起加鶴小竹注射過的空針管,淡淡說:“我們把它叫做……聖果。”
加鶴小竹勉強聽懂了他的話,神情恍惚,她低下頭來,看著身下的積水,從淡紅色的倒影中看到了自己的頭發。
是漂亮的銀色。
雖然其中夾雜著還未變化的黑發,但其他頭發確確實實是銀色,那是純種血族和初擁者才會擁有的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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