類別:玄幻魔法 作者:夜場華佗 本章:一

    我在1989年的秋天離開南方,自己一人坐上開往北方的火車。母親在我離開前的夜晚哭著對我說,小芳,都怪媽媽,是媽媽沒用。我搖搖頭,對母親說,媽,將來如果你也倦了,我就回來接你走。

    母親在隔年的晚春死於肝癌,父親把母親抱在懷,整整兩個小時後才肯放手。半年後永祥來信告訴我關於母親的死訊,我身體一晃,癱坐在學校宿舍走廊的窗台下,哀痛像洪水一樣凶猛襲來,雙腿發軟,不能起身。

    我再次拿起這封弟弟寄來的信,用食指在信紙上逐字劃過,一再確認母親已經死去的消息。

    窗台外寒風呼嘯,北方開始下雪了。

    我在南方的港口小村莊長大,這不會下雪,隻有悶長的夏天和無止盡的波濤聲。

    我的父親是農民,粗曠的臂膀和忠於勞動的身體為他在公社贏得村民的敬佩。我還在村小學識字的時候,外地來的班主任黎老師講著一口標準卷舌音問我,何芳,聽說你爸能擔著三百斤的豬肉走到集市上?我揚起眉毛對黎老師說,是四百二十斤!

    由於小時候學過幾個字,年輕的母親被安排進公社當出納員。在公社廣播員的介紹下,我的父母逐漸熟識,不久後便結婚。母親的雙親早亡,一切由母親做主,母親不要聘禮,隻要求一間照得進來陽光的臥室,還另外送給父親一塊銀製懷表。

    一年過後,我出生了,再過一年,永祥出生。永祥出生的時候奶奶說,阿彌陀佛,男孩好,傳香火還得靠男孩。奶奶直到死前也不忘叮囑父親說,永祥以後生兒子的時候不要忘了給我上柱香,讓我在下頭也能高興高興。

    我家大廳正中緊靠牆的位置擺放著神龕,牆壁背麵還有一間狹長的小後室,頭躺著一個漆黑的大木匣子,奶奶說那個大木匣子是將來為她自己準備的。

    村子的西邊盡頭是鐵杖山,我幻想過無數次這個名字的由來。直到六歲那年,我跟母親上山撿柴火,我問母親為什這座山沒有生長鐵杖,母親撿起一根粗枯枝,雙手抓住枯枝兩頭,再用膝蓋折成對半,放進我的背簍說,姓何的祖先幾百年前憑一根鐵杖在這地方開荒,死後鐵杖跟著進了棺材,就在山南的祖墳。我說,一根鐵杖怎能種地呢,肯定是用鐵杖逼迫農民種地。母親猛然回頭對我做出一個噤聲的姿勢說,噓!你小孩子不要亂說話!小心祖先懲罰!我反駁道,我也是何家的子孫,祖先隻會保佑我。

    那天晚上我夢到了一具穿著古裝的骷髏,掙紮著從山上荒塚爬出來,手頭拿著一根鐵杖,一步一步慢慢向我走來。從夢中驚醒時背上竟然汗濕冰冷一片,母親說的沒錯,祖先在今夜拋棄了我。

    我將這件事告訴奶奶,並希望她能用神秘的宗教方法,去除我身上的厄運。聽完事情經過的奶奶起初怒斥我,祖先的事也是你死小孩能說的嗎,不知道天高地厚。我以為奶奶不願意幫我,開始流露出懼怕的表情,沒想到奶奶一把拉著我的手,走到神龕麵前說,跪下。她的話像聖旨般,讓我無法抗拒,我立刻跪在蒲團上,奶奶點燃三隻竹簽香,讓我拿在手給神明拜三拜。我問奶奶說,我需要說點什話給神明聽嗎?奶奶蹬了我一眼說,閉嘴。隨後將我手中的香奪走,轉身插在神龕上的香爐,再從貢桌的抽屜拿出一張黃色的符紙,上麵寫著我看不懂的黑色咒語。

    奶奶拿著符紙在香爐上方繞兩圈,然後劃開火柴,點燃符紙,抓著符紙,在它燒盡之前,在我的頭頂上繞兩圈,這時奶奶嘴開始念念有詞道,祖先在上,童言無忌,神明保佑,無災無病。我視線低垂,看著灰燼從我身邊落下,最後奶奶撿起一塊黑色的餘燼,放進水杯說,喝下。我將那杯看似附有神力的水一口喝完,仿佛已經與祖先和解。

    在祖先的繼續保佑下,我在1978年的中秋過後被父親送進村小學,由於我已經十歲了,所以被安插進3年級的教室。進小學前父親對我說,小芳,你好好讀書,將來當個老師,吃香。我不知道讀書對我來說有什意義,或許隻是父親希望有朝一日,我可以像外地來的黎老師一樣,穿上整潔幹淨的白襯衫、花布長裙,站在神聖的講台上,他就可以自豪的跟別的農民說,瞧,我的女兒是老師。

    我的同桌叫做劉富康,他家的小屋緊挨著我家院子。據說劉富康的母親身體孱弱,生下他不久後就死了,他的父親劉天貴就給這個沒有母親的孩子取名叫富康。開學第一天,劉富康對我說,你是女孩子,不準跟我說話。我模仿他,說,你是男孩子,不準跟我說話。我們彼此不說話的默契維持了一個月,直到清明後我將他按在地上狠狠的揍了一頓。

    那天黎老師給我們講神話故事,她說,在遠古的中國土地上,天上的太陽極度炎熱。一個健壯的巨人叫做誇父,誇父發誓追上毒辣的太陽,保護族人不被太陽烤死。誇父喝光了大江大河的水,終於在追逐太陽的路上渴死了。

    故事說完,黎老師問大家,你們誰能告訴老師,我們從誇父逐日的故事中學到了什。劉富康舉手說,學到了我們要節約用水。我舉手說,我要學誇父,追上太陽,消滅太陽。黎老師搖了搖頭說,請同學們回去思考,今天下課。

    在黎老師走出教室的同時,劉富康突然大笑說,消滅太陽,那莊稼不就都死了,沒莊稼,大家就死光光啦,大傻瓜何芳。劉富康的嘲笑瞬間讓我滿臉通紅,衝動之下,我仗著發育的優勢,一把將劉富康撂倒在地板上,搶機坐到他的肚子上,雙手錘擊他的頭部。劉富康不甘示弱,身子用力側扭,我的身體一個重心不穩,晃倒在地板上,隨即兩人躺在地上扭打起來。等到兩人筋疲力盡,我已經滿頭亂發,而劉富康剛剛長完的右門牙斷了一半。

    那天晚上的月光是清亮的,我跪在祖先們的靈牌前,身後站著喋喋不休的劉家父子和麵露慚色的父親。劉天貴指著腳下的土地說,我圈的地都給你們占的了大半,還要再賠上我劉家半顆門牙才肯罷休嗎!父親說,劉大哥,地的事,要理論還得上公社,門牙的事,你說怎賠吧。還沒等劉天貴想清楚要從我家帶走什,母親已經從房取出一塊小指甲蓋大小的金子,她向劉天貴遞出手掌說,拿去給孩子補牙,剩下的,就當作這塊地讓給我們了。劉天貴雙手接過小金子,表情一會兒驚,一會喜,欲言又止,拉著劉富康離開我家。

    父親臉色煞白,張著嘴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不知道這樣一小塊的金子在那樣的年代意味著什,隻清晰的記得失去它之後,父親母親吵了一整個夜晚。奶奶也怒斥我說,你們這對母女,把你弟弟的老婆本賠掉了!

    奶奶從此像失去生命的支撐似的,日漸寡歡。1979年的重陽深夜,奶奶死在自己的房間,她甚至沒來得及看到永祥上小學。

    在奶奶下葬到鐵杖山南麵那天,永祥問我,把奶奶埋在土,她怎出來呢。我告訴永祥,媽媽說人都會死,死了就會去找各自的爸爸媽媽。永祥不解,說,既然要死,那我們來世界上做什?我說,我也不知道。也許永祥隻是覺得奶奶太可憐,被父親困在一個漆黑的木匣子。

    那陣子,父親對母親和我異常冷峻,他認為是我們母女兩害死了奶奶。毫無理性關係的兩件事被父親強行拚接,導致的結果,便是父親感性的對我態度上的轉變。

    期末考我的語文成績得了一個良字,父親讓我站在他麵前,說,隔壁劉天貴他兒子也是良嗎?我說,劉富康得了優。父親低頭攤開我的試卷看了看,接著說,一學期學費五塊六角,書本費三塊四角,這對我們家來說不是一筆小收入,你卻用一個良來報答我們。母親從廚房端出一盆炒好的韭黃放在八仙桌上說,小芳下次努力,媽媽知道你很好。訓話中的父親被中斷,轉向對母親說,你女兒隨你,天公派來讓我漏財的。母親無言,麵色難看,走向廚房。父親對著廚房母親盛飯的背影繼續不悅吼道,你給我賠出去的那些錢,都夠永祥念完大專了!

    那天晚上父親的話讓我對錢這個東西有了認識。我想要快快長大,努力養上好多白白胖胖的豬,賣出去後我就能有很多錢。有了錢,爸爸對我和母親,就可以像奶奶對永祥那般疼愛。

    為了印證我對金錢的認識是正確的,我在放假的第一天就早早跑去學校,並祈求黎老師還沒離開學校,希望她認可我的新認識。門衛洪大爺看到我喘氣跑來,說,才放假第一天,怎,舍不得學校?我問,洪爺爺,黎老師走沒走。洪大爺指著教室右後方的一排平房說,還在宿舍呢,倒數第二間。

    宿舍隻有一個衣櫃,一張書桌和一張鐵製單人床,黎老師正在將衣櫃的中的大衣取出來裝進行李袋。我走進宿舍說,黎老師,您有時間嗎。黎老師將行李袋的拉鏈合上,走到我麵前,蹲下,說,咱們追太陽的何芳來來啦,來,坐到床上說吧。黎老師的床鋪已經卷起來收進衣櫃,我們並排坐在薄木板做成的床架上。我在黎老師麵前表現出本能的緊張,低頭玩弄著自己的手指說,老師,等我能掙錢了,爸爸就會喜歡我,對嗎?黎老師問,是因為你跟富康的事嗎?我低聲說,他的門牙讓爸爸賠了一塊小金子。

    黎老師說,何芳,你有理想嗎?我說,理想是什?黎老師說,理想是你想追逐的太陽。我開始在腦海搜索那些幻想過的夢,卻發現他們都遙不可及。黎老繼續說,關於你爸爸的問題,老師還沒有成為一個母親,暫時沒有辦法回答你,但我認為父母對子女的愛,都是不可估量的。

    我沒有得到答案,略帶失望的把頭壓的更低,黎老師走到書桌前,從抽屜中抓了一把大白兔奶糖塞進我手中。我數了數一共九顆,將奶糖悉數放進口袋後,我起身謝謝黎老師,準備轉身離開宿舍。步子還沒踏出門,身後的黎老師叫住我,何芳。我回頭,黎老師微笑著說,不要放棄當一個誇父,理直氣壯的,走向遠方。

    1981年1月,父親不再跟別的農民們一起勞動,母親也不再到公社上班。父親告訴我,從今天開始,你媽在家種地,爸爸要去罐頭廠當工人。我問,種出來的糧食還要上交嗎?父親敲了敲我的腦袋瓜說,笨蛋!黎老師沒告訴你們嗎,現在開始我們要自產自足,不吃大鍋飯了。我看著父親憧憬未來的神情,沒有意識到自己正處身於一個偉大的時代。

    由於母親在公社工作多年的關係,順利申請承包了三畝一等田。母親出生到現在沒有下地勞動過,父親專門向罐頭廠申請了一天假期,用這一天假期教母親翻種土地。這三畝田地距離村小學隻有一路,父親要求我跟永祥每天放學的時候到田幫忙,我喜歡到田地去,比起坐在沉悶的教室,我更喜歡下地勞動。

    在春季開學前,我每天都跟著母親到地翻土除草,原來在這三畝地還居住著那多生命。母親挖開腳下一處泥地,指著頭三兩隻睡著的青蛙說,不止這些呢,還有好多小蟲小蛇都在冬眠。我說,那我不就吵到它們睡覺了。母親說,天公打雷的時候它們就都醒了。我蹲下來,用食指好奇的挫了挫青蛙的脊背,說,什時候天公才會打雷呢。母親說,快了,就在驚蟄。

    傍晚時分,天色漸冷,太陽從鐵杖山的山頂落下。我們母子三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永祥將一塊小石頭踢向前方,再跑上前,將小石頭踢向更前方。母親的肩頭扛著鋤頭,鋤頭上掛著鐵桶,鐵桶還有兩把小鏟子。

    我對從沒見過的外公知之甚少,母親從沒向我提過外公,父親也隻是三言兩語告訴過我,你媽從小家有錢,有私塾讀,繡東西有一手,但你外公是個地主,沒個好下場。一陣冷風吹來,我牽起母親的手,這隻拿了十多年筆杆子的手,長了厚硬的繭。

    父親回家前,母親已經把晚飯做好,吃完晚飯後的父親常常坐在門前台階上抽煙,手把玩那隻母親送的銀製懷表。我家的小院的西北角種著一棵高高的龍眼樹,樹下有一張大石桌和五個小石凳。我跟永祥飯後坐在石桌上玩五子棋,如果夏天的話,我們趁天色還亮著,就在這石桌上讀書寫作業。

    我在故意輸給永祥一局後,永祥告訴我,姐,我昨天半夜起來尿尿,看到媽在這兒低著頭,像在鼓弄什東西。我問永祥,你沒過去看清楚嗎?永祥說,沒,太困了,上完廁所就回去睡覺了。永祥的話使我產生了無法抑製的好奇心,我叮囑永祥今天起夜的時候,一定要推醒我。

    永祥的尿意在淩晨兩點如期而至,我被推醒後,悄悄的起身下床,拖鞋也不穿,怕被父親聽見聲響。我躡手躡腳的走進大廳,發現大廳的大門虛掩著,我用雙手緩緩的把門扇拉開一邊,保證它不發出任何聲響。

    那天晚上的月光是清亮的,母親坐在龍眼樹下,手中的針線正在繡一條方巾,腳邊的塑料桶裝滿了繡上圖案的,和一些沒有繡上圖案的。月光靜靜地散落在母親身上,夜晚時而路過的涼風,把樹葉吹出沙沙的聲音。

    我走下台階,想看清母親在繡什圖案。母親瞥見我,仿佛被發現什秘密似的,放下手中的方巾,慌張地起身轉向我說,小芳,你不好好睡覺,光著腳跑出來做什!我睡眼惺忪,走到母親身邊說,永祥說你昨晚不睡覺,在這鼓弄東西,我想看看你在做什東西。母親拿起一條繡到一半的方巾說,你爸雖然領工資了,但家的田地還沒掙錢,我們這小房子將來也要翻建,都是要用錢的。我翻了翻地上的塑料桶,拿起一條繡了雛菊的方巾問,那要做幾條才能休息呢?母親輕輕笑了笑說,這哪知道,媽媽也隻會這個,先做著吧。我放下手中的方巾,眼神一亮對母親說,媽,你教我吧,兩個人做的快些。母親繼續忙碌手中的針線活,說,傻孩子,快進去睡吧,明天別耽誤開學就算幫到我了。

    那是我的人生中第一個失眠的夜晚。看著母親在院子瘦弱的背影,我開始思考自己的未來該做什,結束學業,回家幫助母親的想法也在那一夜萌生。

    1981年2月,我在村小學的最後一個學期開始了。黎老師站在講台旁,她燙了卷卷的新式長發,穿著一件白色高領毛衣,胸前印著一朵紅色的薔薇花。

    在核對完人數後黎老師對我們說,孩子們,上學期期末發的紅樓夢節選中有一段寫到,春天時,林黛玉見院子柳絮飛落,心中感慨歲月無情,她這樣寫道:歎今生誰拾誰收?嫁與東風春不管,憑你去,忍淹留。孩子們,這些都作的太消極了,老師隻喜歡最後薛寶釵寫的那首詞,她說柳絮應該是歡快、優雅又滿懷自信地飛舞: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希望你們能像春天的柳絮一樣,奮力向上,努力學習,爭取考上一個好的中學。

    坐在台下的我們雖然聽的一頭霧水,但能體會到老師對春天真切的喜愛。因為在老師的春天中,出現了一個人。

    開學第一天放學時,永祥已經在教室門口等我,我們要一起去田地給母親幫忙。跑出校門口時,我注意到洪大爺身邊站著一個陌生男人,白淨的臉龐上掛著濃黑的眉毛,大大的眼睛,穿著一件白色襯衫,緊身牛仔褲,嘴跟洪大爺說著話,但麵朝教學樓的方向,視線在遠方搜尋,似乎在等什人。往後的幾天,每到放學時間,他都會出現在那。

    我在不久後知道,原來他是黎老師的男朋友。三月的一個星期五,校長組織工人到學校消殺,我們提前半天放假。天上不斷下著細雨,空氣也黏糊糊的。我本打算一路跑回家,沒想剛跑到校門口,雨就嘩的大了起來,隻能先到傳達室,等雨小些再回家。洪大爺坐在小板凳上,神情鬱鬱,正在聽廣播戲劇,我用雙手擦了擦眼睛上的雨水說,洪爺爺聽什呢?洪大爺說,十八相送,你小孩子聽不懂的。

    我突然想起站在這跟洪大爺說話的男人,我問洪大爺,爺爺,放學時,經常站在校門口的個叔叔是誰,跟你說過話的那個。洪大爺調小收音機的聲音,伸出手指,示意我坐在他傍邊的小板凳說,哎,他是盧老書記的獨子,現在跟你們班黎老師在談朋友。我說,就是男女朋友談戀愛吧。洪大爺說,說你是小孩吧,又像個大人。我說,盧叔叔什時候要娶我們漂亮的黎老師。洪大爺說,盧老書記早就給小盧定了親的,跟你黎老師這事,我看難成。

    由於年紀尚小,我不理解其中的關係,也沒有深入了解的興趣,於是轉身看著門外,雨水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洪大爺見我不語,將收音機的聲音調大,頭傳來柔軟曖昧的音調,梁兄你花轎早來抬,我約你七巧之期我家來。

    世界突然閃亮,白色的光隻停留一個瞬間,片刻後,雷聲轟隆隆地悶響在天空的某個角落,像天公的心跳。也許這就是母親說的驚蟄。

    進入六月,母親讓我放學後不要再到田地幫忙,要求我一放學就回家複習,準備畢業考試。在小學畢業考的前一天,我擅自主張,放學後跑到田。母親看到我從土路邊走下田地,對著我喊,明天就考試了,來這做什,快回去,快回去!我小跑到母親身邊說,媽,我不考了,回家幫你吧。

    母親脫下雙掌上的粗質手套,兩手按在我的肩頭說,說什傻話,讀書才是你該做的事。我說,媽,你都瘦了,我現在長大了,可以幫你多做一些事情的。母親摘掉頭上遮陽的鬥笠,蹲下來,眼含著淚水對我說,小芳,我們這代是農民,已經沒法改變了,媽媽希望你念書,從這走出去,將來有更多的選擇,這也是媽媽對你、對永祥,唯一的願望。

    母親近乎哀求。雖然我的成績在班級名列前茅,但我看不到讀書好能為我們家帶來什實際好處。我向往通過田地的勞動,從中取得收獲。或者說我隻是不願意再看到母親獨自一人,在院勞作到深夜。而母親的話在冥冥中引導我走向一條寬闊的大路,那條路不在田地,也不在農村,而在渺茫的遠方。

    1981年我在村小學畢業考中取得第一名,進入縣一所不錯的初中。除了寒暑假回鄉下家,周末時我都呆在宿舍複習功課,或者在圖書館瀏覽陌生的書籍。母親偶爾來信,內容無非叮囑我照顧好自己、好好讀書等等。

    三年後,我順利考入市中等師範學校。畢業那天收拾了一袋衣物,傍晚回到家中,大廳的八仙桌上擺滿了一盤盤好菜。母親接過我手編織袋,欣喜地說,辛苦了吧,休息下準備吃飯了。父親笑容堆滿麵,拉著我走到奶奶遺像前,一邊遞給我三支已經點燃的竹簽香,一邊說,快,跟你奶奶說你考上中師範了。我看著黑白遺像,嘴巴說不出話,心默念,奶奶,托您保佑,我考上了。

    或許是緊繃的備考神經突然間放鬆下來的原因,第二天醒來時家隻剩我一人。我想去學校看望三年未見的黎老師,走到校門口發現門衛已經換成了一個年輕的叔叔。我告訴他,叔叔,我找黎老師,我以前也在這上學。門衛說,打我來這就沒聽過有姓黎的老師。我說,您讓我進去吧,她應該調走了,我進去問問就出來。門衛向外揮手說,走走走,上課期間校外人員不能進去。我隻好去母親那幫忙,打算放學再來一趟。

    還沒走到我家的田地,看到前方路邊蹲著一男一女,男生留著一頭長發,正在教身邊的女生抽煙。路過他們時,男孩抬頭看了我一眼,突然起身說,是你,何芳!我仔細看了看他黝黑的臉龐,說,劉富康,居然是你!當我正驚訝於劉富康的變化時,他壞笑著說,聽你弟說你考上了市中師範,恭喜你啊。他的右邊門牙閃著金光,我問,我剛去學校,新來的門衛說他沒聽過黎老師,她調走了嗎?

    劉富康收起笑臉,將指間剛點燃的香煙扔到水泥路上,抬起腳將它踩滅後,用腳尖扭了幾扭。他看著地上香煙的殘骸說,兩年前,黎老師跟老書記的兒子在宗祠自殺了,是上吊,用的同一根繩子。

    地上的香煙殘骸被風吹散開來,有一些幸存下來的煙草還在無聲地燃燒,我看著它們漸漸熄滅,說,知道了,我先走了,要去幫我媽了。

    曾經叫我走向遠方的那個人已經離世。我不知道黎老師承受了多少個被輿論包裹的無眠夜晚,不知道她對這個世界有多失望。但她是勇敢的,熾烈的。我不會因為她的離世而對未來產生質疑,我仍將繼續前去。

    太陽又從鐵杖山的山頂落下了,我跟母親走在回家的路上。六月的鳳凰花在路邊肆無忌憚地怒放,我想起1981年畢業考後的下午。

    那天校園的鳳凰花也是開的這樣旺,像火焰一樣,向著天空的方向。考試結束,在與同學嘻鬧一陣後,我往黎老師的宿舍跑去,我想告訴她,我在作文中寫下了對未來的種種期盼。

    宿舍門開著,黎老師坐在書桌前,閉著眼睛,手肘靠在桌上,手掌撐住臉龐,跟著廣播輕聲哼唱。初夏的涼風吹進來,窗紗輕輕擺動,夕陽從門口斜斜闖入,房間一片金黃。我邁開大步向黎老師走去,收音機飄出鄧麗君婉轉纏綿的聲音:

    女郎,你為什獨自徘徊在海灘

    女郎,難道不怕,大海就要起風浪

    啊!不是海浪,是我美麗衣裳飄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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