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類別:玄幻魔法 作者:夜場華佗 本章:二(1)

    我沒有把初中讀完,讀書於我而言就像徒手登天一樣難。初三的最後一個春節後,父親母親同意我休學回家勞動的想法。出生在同一個家庭的姐姐就不一樣,她會念書,畢業後回村小學教書,但她在上個月離開我們,自己一個人,去了北方。

    姐姐走後,母親的身體越來越差,稍不注意就發低燒,有時甚至下地走路的力氣都沒有。父親不準我們給姐姐寫信,他說,誰要是寫信給她,我就馬上把誰趕出這個家。母親躺在床上問我最多的話就是,你姐來信沒有?來信了記得拿給我看。

    1989年晚秋的一個清晨,父親出發去罐頭廠前,我告訴他,昨天衛生所的陳老大夫說媽這個病,就得多吃些烏雞補補,我待會想進鎮上集市買兩隻。父親說,你媽這個病,沒完沒了,上禮拜剛買一堆銀魚,吃了也沒見好,現在又說要烏雞,天上掉錢了一樣。我說,爸,兩隻烏雞的錢,又不是要抄家底。父親從口袋掏出一小遝錢,抬起右手拇指在舌頭上沾了沾,數了十二塊四毛錢遞給我,他把剩下的錢塞回口袋說,買肥點的,瘦巴巴的別買。

    鎮上集市賣雞的張伯是北方人,在我出生前他就已經在這生活了,聽說他年輕時跟地主李老爺賭博,輸了好多錢,可他一窮二白的,拿不出東西出來抵,隻好把一身的力氣賣給李老爺,留在這給他做牛做馬。後來不知怎地就娶了老婆,有人說他不老實,白天是頭牛,勤勤懇懇,一到了晚上,就真當起了牛,躲在牛棚,跟女同誌私會。而這女同誌就是李老爺的獨女李小姐。閑話開始在土地上傳的沸沸揚揚,李老爺知道自己的女兒懷了孩子,李小姐以死相逼,不願拿掉孩子,李老爺為了堵住悠悠眾口,當機立斷,讓張伯入贅李家,但生出來的孩子以後姓李,張伯隻能答應。好在後來李小姐生了男孩,李老爺開心的大擺宴席,把以前對張伯的偏見也給忘了。

    再到後來,世界翻天覆地,李老爺給鬥死了,張伯一家守住一點薄財,做起了家禽生意。張伯在這之後和李小姐生了一個女兒,跟我同歲,也隨她外公姓李,我跟她是初中同班同學。而這李小姐產後不久得了大病,也早早死了。

    李仁雲坐在攤子後,正在用熱水燙一隻剛剛殺掉的雞,我問,仁雲哥,張伯哪去了。李仁雲說,要買什,跟我說就好了,秀雲今天上班忘了帶飯,我爸送過去給她。我說,來兩隻烏雞,挑肥點的,一隻殺一隻不殺。李仁雲走到身後籠子前,指著頭兩隻正在吃水的烏雞說,這兩隻怎樣,早上剛稱,一隻四斤八,一隻五斤。我說,行,聽你的,就這兩隻。李仁雲站在籠子前算了一陣,轉身對我說,兩隻十二塊五毛,開刀收拾一隻,總的十三塊三毛。我把口袋的錢抓出來,放攤子上說,這十二塊四,你先殺吧,還欠九毛錢,明晚農活忙完後,我拿來還你。李仁雲說,行。

    用不了多長時間,那隻五斤重的烏雞已經變成一塊塊塑料袋的肉塊。李仁雲把另一隻烏雞雙腿綁好,拎起來遞給我說,烏雞貴,買的人不多,家有病人?我接過說,我媽,大夫說她肝炎很嚴重,這幾天又下不了床了。李仁雲說,那是大病,差那九毛就算了。我說,這可不行,張伯知道了就有你好受的了,我先走了。李仁雲在身後說,臭小子,幾毛錢我還是能做主的。

    讀小學的時候,我就已經認識李仁雲了。當時姐姐剛上初一,李仁雲初三,周末的時候,他們經常坐同一輛公共汽車回家,但始終沒有說過一句話。李仁雲初三沒讀幾個月就不讀了,回家給張伯打下手,他常來學校找我,打聽我姐的消息,學校的壞孩子們看到校門口時常有一個高大的社會青年跟我交談,也就不敢欺負我。姐姐考上中師範沒多久,李仁雲就跟米店老板的女兒結了婚,生了個兒子。

    我把那隻沒殺的烏雞拎到農場,再回家熬雞湯給母親喝。母親一直睡到中午,起床的時候我把雞肉湯端進房間,她說,不用再浪費錢給我買這些了,我躺一躺就好多了。我說,媽,陳老大夫說了你得吃烏雞才有用,我熬了很久,先喝個湯,試試好不好喝。我把母親扶起來,靠在床頭板上,母親說,拿給我吧,我自己來。我把雞肉湯端給母親,她喝了幾口說,好喝,但別再買了,媽知道這雞貴。我說,農場還有一隻沒殺,等你想吃了隨時就有,吃個雞腿試試嫩不嫩。我把筷子遞過去,母親吃了幾口就說沒胃口,我說,媽,你把湯喝完,湯好吸收。母親喝完後對我說,永祥,你辛苦了,媽這身體,沒法去農場幫你。我說,你多吃些,把身體養好了,我做多少都願意。母親點點頭,眼眶積了淚水。

    隔天清晨,在出發去農場之前,我把稀飯煮好,盛了一碗,再拿一個大空碗蓋上保溫,放在母親床頭。父親吃完早餐的時候,我告訴他關於欠張伯九毛錢的事,他說,從賣牛奶的錢麵拿去還他吧。我拿起父親的碗,準備進廚房洗,父親說,你媽昨天情況怎樣,我回來她就已經在睡了。我說,湯都喝光了,肉吃了一些就吃不下,精神好了一些,但胃口照樣不好。父親說,雞湯又不是仙藥,慢慢養吧,農場現在都穩定下來了,你忙完早點回家陪你媽。

    姐姐走後,父親就很少跟母親說話,但總是向我打聽母親一整天的飲食狀況。隻是每次我提起要給姐姐寫信,父親總會大罵一場,說這個家已經跟她沒有關係,而姐姐也一直沒有給我們寄信。

    等我把牛奶擠完裝袋,送到有預定的村民家,再回農場忙碌,不知覺中,天已經漸漸暗下來。我把家畜們趕回各自的棚,把頭的水槽灌滿,檢查完門已上鎖才離開。等我跑到集市上,天已經全黑了,但整個集市還是很熱鬧,燈火通明,每天都有新的東西從各個地方運來這賣。

    張伯的攤子前有兩個人在等著殺雞取肉。今晚李仁雲不在攤子,隻有張伯和李秀雲,張伯蹲在地上,把一隻剛除毛完的母雞剁成一塊一塊。李秀雲留了一頭蓬鬆短發,深刻的雙眼皮,大大的眼睛,穿著幹淨的藍布連衣裙,看起來像我姐,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她站在一旁,等著裝袋。

    我走進攤子,李秀雲看到我進來,大咧咧笑著說,何永祥,畢業後就很少看到你了,怎有空來這,買雞還是鴨。我說,昨天來買過了,仁雲哥今天沒來嗎?她說,我哥剛走,家小孩感冒了。

    張伯抬頭看了看我,站起來說,年輕人,找對象沒。我說,還沒遇到合適的呢。張伯脫下手套,拍了拍我的肩膀說,要趕緊找,不要像我家這壞姑娘,不肯找對象,從小就寵她,現在長大了,拿她沒辦法咯。

    李秀雲哼的一聲,蹲下把雞肉一塊一塊抓進塑料袋,我說,秀雲那優秀,又那好看,張伯你就不用愁她嫁不出去了。張伯不屑地說,嘿,要真像你說的那好,早就嫁出去了,你小子來買什。我把手伸進口袋,掏出已經準備好的錢遞向張伯,說,昨天來買雞,錢沒帶夠,欠仁雲哥九毛錢。張伯接過錢,放進圍裙的口袋說,沒聽他說過這事,你跟秀雲也很久沒見了,你們老同學聊,我還有一隻趕緊處理了。

    現在的李秀雲變的不一樣了,好像不是初中那時的李秀雲。不知道為什,我不敢直視她的眼睛,細長睫毛下麵的眼眸像海底的漩渦,一不注意就會被吸進去,甚至她在對我說話的時候,我怯弱地把目光放在她的眉毛上。

    李秀雲把一袋雞肉交給攤前的客人,從攤子下麵的抽屜抽出五毛錢,舉到我麵前晃了晃,壞笑著說,走,請你喝汽水。

    我們一人拿著一瓶亞洲牌汽水,坐在食雜店門口的木頭長椅上,集市上的人開始少了。李秀雲把吸管插進瓶子,一口把汽水吸光,直到瓶底發出咕嚕嚕的聲音為止,她的嘴唇離開吸管,突然大聲叫一聲,爽!我驚訝地看著她,她說,你喝呀,光看著我幹嘛,還跟讀書那會兒一樣,像個木頭。我反駁道,哪像木頭了,我隻是不知道怎說話。她輕輕笑,把頭靠在背後的窗台上說,你怎樣啊,這幾年。我說,還行,就在自己家幹農活,我媽生病,不敢跑出去太遠。她說,我有時候總覺得吧,還是念書的時候好,現在太糟糕了,每天就是給這個領導鞠躬,給那個領導問好,再坐到五點半等下班,回家吃飯正好,一天天的循環,多沒意思。我說,你一個月能掙好幾百塊,換做我,會很開心。

    李秀雲雙眼斜向我,我把視線避開,抓起汽水瓶喝了幾口,她說,我就想找個喜歡的人,做喜歡的事。

    我說,你像我姐。

    她說,我可不像你姐,她頭腦那好,我就大概她的一半水平吧。

    我笑著說,我是說你跟我姐一樣,不聽話!

    李秀雲突然坐直,用力拍一了下我的後背說,原來你還會笑呢,我還以為你真是塊木頭。

    我說,是啊,好久沒笑過了。李秀雲站起來說,走了,回去幫我爸收攤了,有機會再見吧。

    我起身說,今天你請我喝汽水,下次我請你吃飯,行嗎。

    她朝前走去,腳步不停,頭也不回地說,不用下次,就明天吧。

    我對著她的背影喊,行,就明天。

    從此我和秀雲共同度過了很多個明天,母親很開心我能跟秀雲走到一起,還叮囑我,要對女孩子好一點。讓我出乎意料意料的是父親,他沒有嫌棄秀雲的出身,隻說了一句,一切由你,以後結婚,爸給你辦的熱熱烈烈。

    90年代的第一天,父親在院子辦了八桌酒席,為了我的婚宴,父親特地給自己買了兩件純白長袖襯衫,他站在院子大門口,向進來的客人送煙歡迎,臉上一直掛著笑容,我沒見他那開心過。

    母親也穿上了嶄新的深紅寬身旗袍,外搭羊毛披肩。母親身體虛弱,南方的冬天雖然不算得上寒冷,但她隻在大廳坐著,院子人來人往,連起身出去跟客人打招呼的力氣都沒有,客人們知道母親的情況,一個個走進屋內跟母親握手道賀。

    我穿著寬大的灰色西裝,秀雲穿的是張伯不知道去哪租來的香港婚紗。在父親的帶領下,我們一桌一桌敬酒,秀雲能喝酒,喝了一圈下來竟然沒有變化。仁雲在酒席上喝醉,搭著我的肩膀說,永祥啊,我是姐夫做不成,隻好給你做大舅子來了。秀雲把仁雲拉到椅子上說,哥,你別亂說話,幾百年前的事了,等下大嫂聽到,要跟你鬧。仁雲眼睛微睜,嘴還在胡言亂語說,我坦坦蕩蕩,喜歡過,就是喜歡過。

    我趕緊把仁雲扶進屋內休息,怕他再提起姐姐其他情,順帶的也把父親也給招惹了。

    婚宴前兩個禮拜,我在晚飯時,提議打長途,叫姐姐回來,一家人趁這個機會團聚。父親聽完我的提議後,把碗筷放在桌上說,永祥你別再提她了,這事爸也想過。他指著自己的心髒繼續說,她從這,根本上要和爸做對,她那種性格你是知道的,就隨她去吧,她在外麵怎樣,都跟我沒關係,秀雲好不容易要進我們家了,這最後一點安寧,你就當作爸向你討的。我不敢再說什,怕父親又生氣,也怕母親傷心不止。

    婚宴結束後,秀雲正式住進了我們家,每天早晨她都會起的很早,做完早餐後才去上班。傍晚的時候,我通常早早結束農活,回家把晚餐做好,服侍母親吃下後,坐在院子的石凳上,等父親和秀雲下班回家再一起吃飯。我喜歡這樣的生活,一切都很安靜,沒有大富大貴,沒有大喜大悲,隻有普普通通的晚餐,和正在歸途上的家人。

    除夕夜那天,父親從口袋拿出一個紅包,伸手放到秀雲麵前的桌上說,秀雲,這是你來我們家第一個圍爐飯,我這個當公公的給你包個紅,希望你們兩口子以後的日子,紅紅火火的。秀雲拿起紅包,忙站起來走到父親身邊,一邊把紅包塞回父親口袋,一邊說,爸,你跟媽平平安安的,我們就很開心了,該收紅包的是你們,永祥,進去拿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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