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類別:未分類 作者:滑向永的開端 本章:第二章

    女子不肯離她而去,也許是不忍心,或許是不舍得。她牽著婆婆的手,一路乞討,或在野地尋找吃的,跋涉著婆婆記憶中的路線,終一日,腳踏在最初的故土。

    故鄉的平原,如舊時廣闊,如無邊茫茫的原野;稀散的小村落,落寞過明月遮掩下的稀星高遠;遠樹懶散不成林,近柳孤佇迎風……

    高高的桐和槐從黃牆灰瓦間冒出來,高出小村之上,間生在小村之中。隻不知,是否還是記憶中的模樣?

    金黃的麥田無邊,陣風撫掠如浪。正是收獲的季節,卻不是豐收的季節。

    麥穗小得像蠅頭,豐飽些的像女子的小拇指頭。但故鄉人,因麥田的收獲,已不至長年挨餓。

    女子牽著婆婆的手,回到婆婆家鄉的小村莊,路經一片片正當收割的麥田,眼中湧出晶瑩的熱淚……金色的麥穗,日光下搖動著生命的色彩,充滿著生的希望……

    陌生的女子,手牽著盲眼的老婦人,背負破爛的袱囊,一口豁口損邊的小鍋扣縛在包囊外,像掛在包袱上的一隻黑的鬥笠。包袱應多是婆媳二人遮體禦寒的破舊衣物,或者還有別的,有些沉重,墜得女子纖瘦的身子向前傾折,破布條對付著打結而成的縛帶交叉在女子的胸口,勒出她胸口與饑餓不相對應的乳形。年長的村人,偶有認出老婦人,目中唏噓,無一人上前與她招呼。

    或者,多年別鄉,鄉情淡卻,已形同似曾相識……

    家還在,早已頹敗。

    眼前的破院,入目不堪。院牆殘損,間斷倒塌,早已失去牆的功用;一段段,參差頹缺,像垂暮老人岌岌可危的殘牙。倒塌的牆體坍圮成長滿荒蒿的矮土堆,形似無人記掛的墳包。還殘延而立的幾段爛土壁,帽簷早已被風雨蝕刷成瀑落的山壑形狀,於樹之陰影中,生滿深色綠苔、稀落幾叢營養不良的狗尾草,隨風軟伏弱折。牆根石基上的土基被光陰淘蝕得像荒漠中搖搖欲墜的風蝕岩的基腳;又像足尖支地的芭蕾舞演員,以某種神奇的力量保持著牆體沉重的平衡,不知下一刻會否崩潰倒塌。

    有幾隻灰藍色的白斑羽毛的小雀,正撲棱著小巧的翅膀往土牆牆體上的孔洞鑽,機靈地轉頭著尖喙的小頭,注意力被吸引,轉而打量站在院牆外相牽著手的一老一少,綠豆大的小眼睛麵充滿生機勃勃的好奇……唧唧啾啾著一絲絲陌生的畏怯。

    女子與它們對視,無意驚擾它們,但她一個不經意的細小動作就使這些小東西哄然而散。

    門垛坍成兩堆懶散的小土包,好比長滿亂草的小墳。木門早已不知去向,許是進了誰家的灶膛,又或許安在了誰人的門垛上,再不就是被改做成了條椅座凳,正墊在某戶人家的屁股下……不得而知。

    女子領著婆婆從原來的門的地方走進院子……回家了。

    “娘,到家了”女子眼含微光,對老婦人說。

    渾濁的眼淚從老婦人幹枯的眼窩中溢出來,量很少,剛夠滑出眼角,就洇進深刻向外輻射的皺紋。但這兩縷短淚,是她全部而又深長的思鄉情,所有的思念和記憶,都在頭了。女子內心被婆婆的眼淚深深觸動,就情不自禁抱住她,熱而晶瑩的淚流淌進婦人在日光下近乎透明的白發間。

    牆垣倒塌,紅草搭繕的矮炊棚不再,早已漚成了灰黑的泥土。滿院的高蒿低草,沒有下腳的空隙,密草中綽綽一條雞腸小路影兒通向主屋,是踩出來的——有人來過,但不常多有人來。

    堂屋石基上的土基被雨水濺刷得像水流淘蝕過的泥壩,泥坯中充當筋骨的麥糠和碎秸在日曬雨淋中糟朽發白;牆體上暴露出的蘆纓漚成了土灰色,像侏羅紀的標本。屋牆還是相對完整的,隻是門窗都被人摘了去,留下殘損的傷洞。

    屋是內外兩間,西為堂臥混間,占三分之二屋內空間;東為臥儲混間,是內間,木梁下間隔一道土隔牆,將內外間隔開。內間的屋頂塌了,木梁和檀條還在,應是近年、或近幾年才塌的,木頭並沒有朽斷,一眼便能讓人看到它們在風雨日曬的歲月中、那一份光陰積澱中的堅持。內間後屋山還有殘瓦,由檀條骨架背負著最後不肯屈服的殘斷葦椽承托著,日光下還能遮出破漏的陰影。

    外間的屋頂相對完整,隻前山破了幾個六張子鍋口大的天洞,天洞下方塌落的爛頂還在,碎濺的瓦片和著經年曆夏漏落的雨雪水,與同落的泥皮、葦椽漚混在一起,模糊記錄著那段墜落的曆史。後山沒有塌落,隻向內有幾處鼓出,有的地方可以看到瓦縫中的透光,屋瓦出槽脫脊,下雨會漏,因為透光處下方有水滴出的、已經幹涸的小窩。看去那幾個鼓包的地方隨時可能會塌下來。屋山前牆東西房角兩道小拇指寬的裂縫自上而下一裂到底,曲曲彎彎,像兩道凝固了的黑色閃電;梁枕下的前後牆也綻了縫,細而彎曲的光線就透進屋,偶爾伴有細風入縫時的異聲。

    屋密布著野屎,那通院入屋的草叢中的路影,是拉屎人踩出來的。屋還有屋子的氣息,極淡薄,若有若無,更多的是屎尿的、曆史與現在相結合的混合氣味,很濃,新舊摻雜,刺鼻辣眼;四壁牆裙布滿地圖一樣的白色尿堿,有幾處被泚出尿窩;羅穗吊梁,羅網垂穗的牆體灰塵很厚,有貼飾過牆席和糙紙的痕跡,卻也隻剩下痕跡;梁下的房箔子(用作簡易隔牆的葦箔)也許多年前就成了誰家的鍋底灰,連存在過的痕跡也看不到了。

    人們把屋中的一切掃蕩而去,覺得過意不去,回報給寡婦一屋子經年累月的野屎。

    離門洞口最近的一坨黃屎是新拉的,鮮臭,被狗舔食過,像綻開的一朵屎花。

    女子在門洞口佇立良久,看到婆婆的家,如此這副模樣,心止不住難過想哭。

    婆婆的家,也是自己的家……

    沒有工具可用來清理這滿地排布的野屎。女子隻得脫下行囊放靠門洞一旁,扶著婆婆坐在包袱上,進屋徒手清理。

    那些幹枯翹邊的舊屎片,她用手一塊塊摳下來丟到外麵破院牆邊的草叢,半幹不舊的隻能小心些去摳;幾坨新鮮的沒辦法摳,就揀兩片趁手一點的瓦片勉勉強強鏟起來端出去。內間塌成了一堆廢墟,不能遮風擋雨了,從厚厚的矮夾牆門洞看去就像一個堆滿垃圾的露天茅廁,再沒有清理的意義。

    女子塗了兩手黃屎,來到院牆根的土堆前,摳起土塊,搦碎搓手。滿院的荒草給這對母女提供了便利,可以薅下來鋪到屋,這樣母女二人晚上就不至於睡在屎尿窩子。

    天幹草色深;地旱草盤根——滿院荒草看似蔫青,卻是硬韌。女子肚餓力虛,薅草倍加吃力,草墩稍大些的不得不手腳並用像拔河,好不容易薅下來就摔個仰麵朝天,根須上帶起半幹不潮的泥土,揚的滿臉一身,迷進眼半天睜不開;落進嘴牙磣;瀝落進褲縫更不舒服。女子染了兩手草綠,十指勒磨生疼,不一時手掌也揉搓出了水泡。水泡磨破,豁豁拉拉地疼。

    辛苦做完這些事,天已傍黑。當女子清理屋子,又薅草鋪地,做這一切事,老婦人就一直坐在包袱上,也不出聲。直到屋子鋪了一層草墊,前半間薄,後半間厚——草墊厚的地方是女子為娘倆鋪墊的躺臥之地,就扶著婦人站起,問她:“娘,累不?”女子知道她坐得累,心不好受,就忍不住問她。婦人老腰僵直,咬牙挺起酸痛的身軀,仍搖搖頭說不累,就扶著女子的胳膊一同往屋走。

    老婦人摸到兒媳的外衫又熱又濕,她展開手臂,假裝走不穩當,攬了一下女子的腰背,果然觸手處的外衫都濕透了。心就止不住地疼,雙眼一陣脹痛,卻流不出淚來。

    早在一近屋門口時,老婦人就聞到屋中所有的各種氣味,女子進屋清理時她假裝什也沒聞到,坐在包袱上靜等。

    可這一刻,她又能說什話呢?

    滿屋新鮮泥土的氣息,混合著青草的芬芳,遮蓋了屎尿的臊臭,但屎尿的氣味仿佛與空氣早已融為一體,無孔不入,總能從濃濃的新鮮氣味中刺透出來。老婦人早已想像到自己的屋子會是一個什樣的光景,如今再加上感官上的親身感受,如曆曆在目,內心難以排遣的沉重和悲傷就活泛起來,更加深刻明晰了。

    天色漸漸黑下來,母女腹中饑餓,隻早上從一好心人家討得兩個薯麵窩頭,一人一個吃下,喝了一肚子坑水。母親腹中饑餓還好消受,沒那強烈。女子肚子的水都變成了汗,那一個小窩頭早在薅草之先就消耗沒了,早已前胸貼上後背。

    肚腸無食無水,隻有空氣。

    母女摸黑偎躺在草墊上,老婦人就聽到兒媳肚腹中咕隆隆地一陣陣滾動,響在耳邊如遙遠的滾雷……

    饑餓的黑暗,漸漸沉默。

    黑暗中,女子的眼睛撲閃著金色的麥田,……麥田無邊,在日光下的和風中搖蕩著金光閃閃的麥浪,滿屋子就彌漫開濃鬱的麥粒的香氣……,女子無限向往地對母親說:“娘,麥子已經動鐮了,明天我就去拾麥穗。”

    母親心難受,不知道該對女兒說什,就嗯了一聲。

    母親和女兒餓得睡不著覺。愈加難捱的饑餓使母女更緊密地依偎,仿佛以此或能夠把自己填進彼此的肚腹,也好為她稍解肚中滾動不休的饑苦。

    白日也不知隱藏在什角落的蟲子、蛤蟆什的小東西,在天幕上泛出星點的時刻,陸陸續續開腔,鳴奏起各種音調,漸漸混成交響;

    但絕不是饑餓的哀鳴……

    荒年,村人都逃荒去了,人去村空,後來陸續回來,也有一部分人在外麵落了戶再沒有回來的。村戶本也住得比較鬆散,老婦人的家在村子的至後邊緣,左右相鄰都是荒棄的破屋爛院,不知是不是人已在外麵落地生根不再回來,還是已經再回不來,沒人知道。使得老婦人的破院,在夜晚蟲鳴聲中更顯孤寂,形同荒塚;

    又像被曆史遺忘的義莊……

    夜進深,半塊月亮悄悄爬進院外梧桐樹的樹冠,又爬上梢頭,偷偷摸摸蹲踞在梧桐樹頭頂最上一片大葉子上望風,不聲不響為誰照亮了破敗的小院。

    一條鬼鬼祟祟的人影,在村中月光深處悠晃,就著清亮月光遊蕩到破院門處。

    是村的一個中年光棍漢,白日見一個好看的年青女子領著一個瞎眼老婦人入了村子,破衣露膚,背一隻不小的破囊袱,扣一口小破鍋子,一看便知是外路逃荒至此,就留上意,認出那瞎眼婦人是村上一個多年前遠走他鄉的窮寡婦;那寡婦親族稀薄,多年饉荒,逃得逃,死的死,如今村上已沒有她的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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