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類別:未分類 作者:滑向永的開端 本章:第五章

    “娘!是我!”

    女子的心霍然綻開!她丟下包袱衝過去!一下跪伏到那具背外側躺在屋角的陡峭嶙峋的身軀上,大大流涕哀啼起來,“娘!是我!是我!……”

    婦人蒼老枯瘦的手撫摸女兒的頭,小聲嗔她說:“哭啥,娘不是好好的嗎!”

    女兒抱緊娘的身子,枕著娘的胸側可勁哭。

    哭了好一會兒,女子情緒紓緩,忽然想起什,抹了把淚,一臉歡喜地對娘說:“娘!你看!”就拉住娘的手,讓她摸手上的麥穗。

    串上的螞蚱就用後腿蹬踏婦人手心僵硬的老皮。女子把娘扶坐起來,使她靠著牆,娘的脊背就倚貼在牆上一處泚出的尿窩窩上。女子抽出七顆麥穗,將一穗搓了,吹掉青青的糠皮,仔細剝去籽粒上的頑皮。一小窩飽滿的綠潤的籽粒托在掌心,送到娘的嘴邊,女子歡喜地催促娘:“娘,張嘴”

    娘聞到無比清芳的麥香,娘的肚子就咕咕地叫,娘向女兒伸手,對女兒說:“我兒,倒娘手”,女子憋了憋嘴,一點點不情願,把麥粒小心順到娘的手掌心。

    娘把手端在女兒嘴邊,一隻手摸住她尖削的下巴,說:“張嘴”

    女子喚了一聲娘,眼泛出兩汪淚,她想說話,娘卻不許她說話:“張嘴!”

    女子乖乖張開嘴,娘的手握成漏鬥,麥粒就化做細流滾進女兒嘴。

    娘看著女兒,‘端詳’良久,女兒的清水鼻涕一抽一抽的,娘對女兒說:“我兒,你好好的,娘就好好的……”

    女兒嗯了一聲,眼淚就滾到清水鼻涕去了。

    娘的心,使青粒飽滿多汁,入口清芳,入心甘甜……

    女兒搓粒,倒在娘的手心,娘就把麥粒順進女兒嘴。女兒被娘逼著吃了五顆穗,再不願意搓粒,娘讓她吃完她就哭,娘不喜她軟弱哭泣,帶著氣照幠了她一耳光子,她挨揍也不肯再吃。娘實在沒法子,一邊給她擦淚,又給她擤鼻涕;擤鼻涕時故意扭疼她的鼻子,就在手側草墊上揩掉指上的鼻涕淚,生氣地說:“啥孩子這是!”

    娘見她上了倔,沒了個完,就妥協。女兒止了哭,破涕為笑,要搓給娘吃,娘不讓,沒好氣地懟她:“娘自己有手!”

    女子把那口破鍋支在院子。她從土堆摳出三塊基石,把鍋架在石頭上。沒有柴禾,她到相鄰兩個破院子尋找,隻在東鄰家找到一隻破了口的水罐,門窗都被人拆走了,一切可用的東西都被人尋摸了去。

    那水罐還能盛大半罐水,再多就會從破口溢出來。女子就把罐子抱回家盛水。其實那隻粗瓷罐子是那家人的尿罐子,不然雖破了也早被人拿走了。

    村子無柴可撿,誰家院前屋後的柳、槐、梧桐,落了枝,很快就被近便的人們撿了去。各家的柴草都垛在自家院子,女子對村人心生畏懼,不敢去討。她唯一能想到的有柴可撿的地方就是村外的那些大樹下和幹涸的小河溝,溝底葦叢有經年的幹蘆葦、幹蒲。

    等待女兒回來的時光,老婦人沒有再躺下。她守著一隻大包袱,手握著兩隻豐碩的麥穗,一粒一粒剝著吃。

    老婦人手邊扣著那口小黑鍋,女子怕被人偷了去,出門時把鍋拿回屋,放在娘的手能夠到的地方。鍋下麵扣著七串螞蚱,有僥幸掙脫的也逃不出去。

    老婦人的耳朵跟著女兒出了院子,‘看著’女兒一步步往村外走。看到女兒經過打麥場,下到高葦叢的幹河溝……

    老婦人一邊看著在葦叢鑽來鑽去的女兒,從穗上掰下一粒和衣的青麥籽兒,剝去它的外衣和衣……

    不知算僥幸還是不幸,一隻平頭螞蚱掙爛了脖套,想要出暗入明,它在黑暗中盲目地彈跳,鍋底被撞擊得啪噠噠響……但也許是兩隻,或者三隻。

    循著訊息飛來的花蚊,嚶嚶著落在老婦人又黃又皺的枯槁的臉上,定了定身,就用它的口器探測血源。

    老婦人剝好一顆青粒,送到嘴,她牙齒稍有殘缺,就用舌頭攪動麥粒,推送到上下對應的磨牙久礪而吻合的平整的平麵上研磨。

    蚊子的探針還沒找到血源就被老婦人的動作驚飛了,但它在空中踅了一個旋兒又落回來。蚊子落在一道深深的溝壑邊,溝壑深處積藏著汙垢,但那些汙垢積澱在溝底深處,並不得見。淺處的落塵和汗漬,昨天女兒已經在村外的水塘邊為她細細擦洗過了。汗漬不再,隻有洗過臉後從昨至今新附著的薄薄的汙塵。

    村後的打麥場就在黃塵彌揚的路邊,年老的莊稼人頭頂著破草帽和席夾子(葦篾編成的鬥笠)在吆牲軋場,大都敞著懷,露出絳紅的胸脯和貧瘠的褶皺;更有不怕曬的莊稼老漢光著棕紅的彎脊梁,禿頂上放著油光,瘦脊嶙峋,烈日下不見出汗,好像那一副副深色的陳年老皮下再沒有幾許水分可供太陽蒸發。

    驢子拉著石滾,老牛拖著碌碡,吱吱扭扭地響。天熱驢懶,老牛眯著眼睛昏昏欲睡。老莊稼人隨意揚手,鞭梢一抖,鞭響在牛驢的耳畔,驢子和牛就如冷不丁被攮了,一個挺聳向前疾走,就扽直了韁繩,圍著執鞭人快快地轉。

    軋場的技巧全在老莊稼人的手上,石滾和碌碡趕不趕得住茬兒全靠手上的韁繩把控。

    鞭子高揚,鞭聲脆亮,女子一驚!剛剛一時看得出神,她經過打麥場,不知不覺竟住下腳,看那拖碌碡的老牛轉圈圈,耳聽那木榫頭轉磨石榫窩時發出的吱吱扭扭,女子看了一會兒,就感到眼皮沉重,好像要與那老牛一般眯上眼沉沉睡去。

    老莊稼人那一鞭直似抽響在女子耳畔!

    執杈翻場的人有看過來的,女子驚而回神,趕忙逃走了。

    老婦人從女兒逃去的身影上收回視線,咽下研細的麥糊,再剋下一粒。

    許是血源太深,但也許是儲量太少汲取困難,腹中空空的蚊子勘探了一陣,沒有下針就飛走了。

    一隻灰蠅似乎熱衷於老婦人的瞎眼,它執著地撲向婦人左眼角堆積的眼眵,一次次被老婦人揮手趕開,契而不舍又踅回來。

    不知從哪冒出來的蒼蠅麇集到昨日的會餐之地,但那大餐昨天已經連同一團團染黃了的細蛆被鏟在瓦片上端走了。蒼蠅不舍離去,在原餐地草墊上空‘嗡嗡嗡嗡’地踅磨盤桓,落下,飛起,飛起,落下,在蔫了的青草上伸縮著口器遍地尋找……

    老婦人看到村外的河溝邊有許多大柳樹,麥田的路邊也有。有幾分曾經的模樣,但比多年前粗壯得多了,樹形有些陌生,似乎也更沉黯蒼老了,在烈日下低垂著厚厚的風塵遮覆下了無生氣的灰綠。大樹身軀上布滿了綻破的死皮形成的裂口,就像老婦人通身溝壑密布的褶皮;時光讓老婦人和老樹互相遙望,互訴著彼此久遠的回憶和對生命的憂傷。

    但她沒有看到自家那塊麥地在哪兒;她的麥田不見了。

    樹上落下的幹枝不知被撿拾了多少遍,隻剩下烏褐色的、漚爛的枯葉和細碎的腐枝,被風雨日曬漂了一層腐朽的白。

    樹下無柴可撿,女子隻好鑽到河溝底焐悶的蘆葦叢折取幹蘆葦和幹蒲。

    空曠的風,一陣焐熱一陣涼爽。田間不少各自看守莊稼的男女老少就近在大樹的陰翳下躲避午後太陽更無私的熱情。不畏炎熱的拾穗婦人盤桓在未收割莊稼連邊的麥茬子地不肯離去,稀散在廣闊的黃田各處,遠遠看去,人形恍惚,麥穗沒膝;看不出她們是在麥茬子地,還是在麥穗子地。

    拾穗人和看守人之間,似乎以內含各種不同情感的目光建立起某種心照不宣的聯係。而烈日炎炎之下,能與村中看守莊稼的莊稼人建立此種聯係的,無不是些逃荒而來的外路人。

    饑餓,把婦人們驅趕到日光之下,做著她們不情願做的事。

    陣風刮過,涼風梳理柳樹枝葉,為它清理陳年朽枝,就有細碎的幹枯枝條從樹冠中墜落。落在河溝邊;落入河溝的葦蕩子;半隱進堤坡邊的草叢間;摔爛在幹白的、凹凸不平的塵土路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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