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類別:未分類 作者:滑向永的開端 本章:第四章

    女子抬頭,太陽已在頭頂。

    太陽說:“娘還餓著!”

    女子心越發急了,急得想尿尿。她抹了把臉上的虛汗,四下尋找,不遠處麥田邊緣是一條小河溝,河溝這一邊是一道小土堤,她就去那小解。

    女子翻過長滿野草野花的小土堤,下到那小河溝。小河溝正值旱季無水期,滿溝生長著蘆葦和蘆草,另間生著各種雜草、蒲、茅。女子心不踏實,四下看了一遍,溝深高高的蘆葦叢更多留心幾眼。除了葦喳鳥嘈雜的鳴叫,也沒聽到異樣動靜,這才慌忙解褲子。

    其實她無需解褲子,她的褲子是破了襠的,扒開就行;因為沒有針線縫,隻好錯著縫穿兩條,再用破布包著。

    內那條上磨出窟窿的褲子是她自己的,無冬立夏一直穿著。外套的那一條是她從一條野狗的嘴下撿來的,那褲子兩條腿下半截被狗撕沒了,褲襠也撕奓了縫。那是女子在野地捉螞蚱,經過一個新鮮小土包時,一隻瘦骨伶仃的黑土狗正趴在土包另一側撕褲子,突然碰麵的人和狗都被嚇了一跳,炸了脊毛的黑狗呲出一嘴白森森的殘牙,對著一臉驚恐的女子嗚嗷一聲就夾著半禿生瘡的大半截尾巴逃跑了。

    女子見那褲子雖然髒破,布卻是新的,就撿了來,仔細洗了,套著穿在褲子外麵。天氣雖然很熱,女子卻也不感到多熱得難受。隻是她每次尿尿,總要麻麻煩煩地解褲子。

    女子剛一蹲下,忽然不知從哪冒出來一個人!

    那人像隻馬猴子從土堤上冒出來,噌地一下躥上堤頂!

    大受驚嚇的女子猛然提褲站起,兩眼登時一黑,險些一頭栽倒。

    來人大敞著懷,大褲簾子頂著尖兒,寬腦門兒被日光曬得油亮,腫泡兩隻棕黃的眼珠在太陽下渾濁不堪。腮膛子兩道汙汗自上而下,像貼在臉上的兩道汙跡。

    這人手大腳大下巴大、膀寬腰寬大胯寬,鑼著腿站在堤頂,鮮活一隻掠食的黑瞎子!

    黑瞎子雙眼灼熱,盯住女子的破褲子,架勢隨時就要衝下來。

    短瞬的暈厥過後,女子還來不及驚惶時,手已經伸進襟懷,掏出一物!

    是一把剪刀,或者說曾經它是一把剪刀;

    那剪刀通體黑鏽,老鏽因曆久摩挲有了淺淡光澤,白刃不再,密密豁口像門鎖的鑰匙牙,豁口上還染著未擦淨的泥土和青綠,兩片刀頭早已斷了尖,一長一短;女子緊扣在手——剪刀早失了原生功用,但用來戳歹壞之人,還可物盡其用!

    那滿臉肮髒的莊稼漢濁眼中的瞳仁一縮,映入瞳底的四片剪刀頭使其紅脖子上忽地泛上一陣雞皮疙瘩,似乎迎麵吹過一陣涼風。女子直盯住那人的塌鼻梁,左手死攥著吊在腰身上的褲子,骨瘦的關節緊繃著決然的韌白;右手緊握剪刀把,刃口是撐開了的,似乎那便是一種無聲的警告:隻要有邪惡之物敢欲作孽,迎接它的就是這豁了口的剪刃!

    那莊稼漢居高臨下倍顯高大,女子站在溝底,茅草半沒了膝,兩條腿抖嗦著不聽使喚,就像一隻仰視著狗熊的小羊。

    女子的心已經不是在跳,而是在顫抖,她怕極了,幾乎失聲哭出來,但這一刻她目光犀利,娘說:“不要怕!出了人命娘替你抵著!”

    她怕,也不怕!出了人命她自己頂著,絕不連累娘!

    那莊稼漢在女子決絕又淩厲的目光注視下膽怵了,慫了種,木木悻悻地旁顧左右,忽地蛻變成一匹在獵物麵前心不在焉又心在其焉的土狼。之後搓了幾把胸膛上的汗泥,嘴嗚噥了一句什,又從堤頂上退了下去。

    莊稼漢由始而終的表情變化和行為表現,把尾隨演變成了巧遇,之後那人就去得遠了。

    女子一個搖晃,險些就摔跌下去。女子已不必再蹲下尿尿,她已經站著尿完了。女子緊慌著綁好尿濕的褲子和破布,剪刀再不敢離手。

    溝葦深處葦喳鳥亂喳喳地叫著,聽著數量很多,忽遠忽近,時遠時近,似遠還近,既遠又近,女子卻看不到它們的蹤影。

    那些葦喳鳥都在喳喳喳喳地叫著提醒她:“娘還餓著!”她突然好擔心娘會不會已經餓死了,等她回到家,娘已經餓斷了氣,身子都涼了!

    女子已經完全沒有心思再去拾麥穗,等她拾夠娘倆充饑的量,也許娘真的已經餓死了。她想到葦喳鳥,這長的溝,這多的葦喳鳥在叫,蘆葦叢肯定有很多窩,也一定會有忘蛋!

    女子急不可待地鑽進河溝中間的高葦蕩子,娘已經餓得喳喳喳地叫喚,忽遠忽近,時遠時近,似遠還近,既遠又近,女子看到娘在屋子的草墊上餓的直打滾。

    她碰到一隻鳥窩就喊一聲娘,她管不住自己的嘴了。女子的眼淚流下來。沒想到她本不該深陷卻已深陷的眼窩還有眼淚,她身體的水還沒有流幹。

    有的窩團著一窩葦喳雛鳥,光無毛,小嘴兒黃黃的,女子把那支著葦喳窩的兩棵蘆葦扳到眼前,一窩小黃嘴兒就吱吱吱地閉著眼叫,眼泡兒像鼓出的兩顆烏青的綠豆,小鳥兒也餓得直叫喚。女子可憐它們,慢慢又把那隻小窩送回原位。有一隻葦喳鳥叫得急,在她周近飛來飛去,她就聽出是這窩小鳥兒的母親,發出恐懼悲涼的護雛哀鳴……那哀鳴聲像娘,娘昨晚那一聲“作死!”充滿神聖而又悲涼的威嚴,嚇跑了壞人,使女子敬畏。

    女子對葦喳鳥護雛時充滿絕望的嘶叫心生敬畏,又於心不忍。

    好多空窩,許是雛兒出了飛,許是被人掏了去,但也許是棄窩,或者遭了蛇……娘還餓著,娘還餓著,女子顧不得想這許多,甚至剛剛尿尿時的遭遇她也顧不迭後怕了,她手一直攥著剪刀,她把剪刀也忘了,以為那是她手的一部分。

    腳脖子一陣涼意,女子意識閃過蛇的形像,卻也隻是一閃而過;她最怕蛇,但是她此刻連怕蛇的記憶也忘記了。

    隻有一個聲音糾纏著她:“娘還餓著!”

    一隻葦喳窩比女子的頭頂還高,她將那三根葦柱扳彎,那窩就像一隻傾倒向她的碗——當碗一分分向著她的臉傾斜,仿佛麵會淌出源源無盡的麥粒來!女子聚起精神,當她看到窩鳥蛋青皮褐斑的形像,一隻鳥蛋滾出碗沿掉落。女子反應敏捷,伸手接住。

    鳥蛋墜入溫柔潮濕的掌心。所幸她扳動蘆葦的是那隻握剪的手,不然那隻倒黴蛋兒萬一撞到她手上的剪刀,難免要粉身淌黃了。一窩七隻蛋,女子手上一隻,窩六隻,兩隻葦喳鳥在她頭頂盤旋,叫得撕心裂肺。強大的神秘力量又一次壓製住女子強烈想要得到這窩蛋的欲望,葦喳蛋的爹娘哭喪般的哀鳴蓋過了一直不斷糾纏著她的聲音。葦喳爹娘的哭叫扯亂了女子的心,迫使她不得不把手上那隻落單的蛋送回到它兄弟姐妹的窩子。

    一隻蛋的窩,沒有葦喳鳥護雛,是忘蛋;有的兩隻蛋。兩隻蛋……是一個冥冥的界限。女子沒有越過那界限,她也無法越過那界限。

    兩顆蛋,是上天給她的心,劃定的界限。

    女子得了七顆蛋——全是忘蛋。她最後頭暈眼花鑽出蘆葦叢時,已是餘之外。女子出離葦叢透氣,一隻葦喳鳥從眼前飛過,落到不遠處一隻葦叢邊緣的鳥窩上,黑亮的鳥喙夾著兩隻螞蚱。

    那兩隻螞蚱還活著,粗壯的後肢蹬踏著它的鳥臉,無力的前肢太短小,了無生氣地抓撓著鳥臉兩側的空氣,就像兩個臨死時想要抓住生命的人……

    一隻隻雛鳥仰起脖子伸出窩沿,抻直了,張大了它的小黃嘴。蹲在窩沿上的葦喳鳥斜著頭瞅它們,女子看不出葦喳鳥麵上是什表情,恍然醒悟般憶起她從來也不曾從哪隻鳥兒臉上看到過鳥的表情?

    鳥兒會笑嗎?會哭嗎?會羞恥嗎?會憤怒嗎?……如果它也有諸般情緒,該如何表達呢?

    女子卻清楚知道,鳥兒是有恐懼的。它的恐懼從它尖銳又急促的叫聲中就可以聽出來,而最讓女子記憶深刻的是鳥兒的眼睛——當它產生恐懼時,遠遠看去,它的眼睛似乎也沒什明顯的變化,但女子卻能從它的瞳仁中深深體會到它的情緒,那時它的羽毛會發炸。

    這一次,女子看到這隻葦喳鳥似乎對它的孩子們感到陌生,眼斜來斜去辨認是否自己的孩子,之後就把它的喙往其中一隻雛鳥的黃嘴捅了一陣,然後又往另一隻嘴捅了一陣,它叼回來的兩隻螞蚱就在那兩隻雛鳥的肚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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