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李啟明死了。東極十二峰聯盟空靈門主李啟明死了，被他的關門弟子水無漪所殺。

    這是東極半個月來最受關注的事，但大部分人真正關注的也許並不是這件事本身。

    水無漪為何要殺師，怎殺的，真正想知道這些的人其實也不多，但趙誌遠很好奇，何況除魔衛道正是他從小被教導的。所以他動了。

    一

    未時三刻，一處山林，日光稀薄，寒風陣陣。

    一個農婦正彎身撿柴，兩個男人悄聲從背後靠近，從他們的神色就可以輕易看出接下來要發生的事。

    然而預料中的事並沒有發生，代之的是兩個男人的慘呼，和農婦的驚叫。

    兩個男人慘呼是因為他們將要接觸農婦的手掉在了地上，農婦驚叫是因為被男人的慘呼嚇到了。

    兩個男人迅速環顧四周，馬上就發現了迎麵走來的老太婆。

    老太婆破衣爛衫，滿臉的褶子，拄著根竹杖，卻步態輕盈，完全不像是需要拄拐的樣子。正是喬裝改扮的水無漪。

    兩個男人倒也有幾分自知，慌忙撿起地上的斷手逃跑。農婦一臉懵，看了看水無漪，繼續撿柴。

    水無漪加快腳步，不到百息，已走出一。

    “我是來殺你的。”趙誌遠終於忍不住開口。

    昨天剛被跟蹤的時候，水無漪就已發覺。因為趙誌遠並不喜歡偷窺。

    水無漪當然也不會喜歡被跟蹤，於是她試了五次，然後就接受了現實。無法改變的事情就隻好順其自然。

    “用嘴殺不了我。”

    “你應該知道不是我的對手。”趙誌遠被完全猜不到的對話衝擊到了。

    “所以呢？”

    “所以你為什不肯聽我把話說完？我本是來殺你的，但現在…”

    “你很強，所以我不得不聽你廢話，但你最好說快些。”

    “都說你是師的魔行，我也正是為此而來，但今日所見…”

    “夠了。”水無漪突然不耐煩的打斷，“看到我救了一個女人就以為我良心未泯猶不至死？哼，是不是還想聽我講一個曲折的故事然後告訴你其實世人皆在冤枉我？你聽好，李啟明就是我殺的，《悟真遺篇》就在我身上。”

    水無漪怒了，莫名其妙的怒了。這是趙誌遠的第一感覺。但立刻他想到了原因。

    “姑娘誤會了，在下並非圖謀貴派至寶。”

    “是你誤會了。殺一個人可以有八十二種理由，也可以什理由都沒有。你說要殺我的時候我有問你理由嗎？救一個人亦是如此。彼時彼刻，我想殺他，我想救她，就是這簡單。理由根本不重要。如果你現在不知道該相信自己的耳朵還是眼睛，那就去找個地方好好想想，想明白再來找我。你已經浪費我很多時間，下次我沒這多時間浪費在你身上。”

    水無漪的確怒了。她早已預想過今時處境，但身處其中仍難自抑。她不知道自己在怒什，隻覺此人令人厭惡至極。

    趙誌遠還想說些什，終於沒有開口。他也沒有去找個地方好好想，而是繼續跟著水無漪。他已去過該去的所有地方，問過該問的所有人，但沒有得到任何有用的線索。所以他隻能跟著水無漪。

    二

    水無漪並沒有走的很遠，因為有人攔住了去路。很多人。

    救下那個女人之後，水無漪就知道走不遠了，這也正是趙誌遠無法理解的事情。水無漪未必不後悔，但她告訴自己：我不後悔。因為再選一次，她毫無疑問還是會那做。有一種人，遇到別人失足落水求救，在精神鬥爭救不救之前身體就已經做出選擇。水無漪便是這種人。所以她不能後悔，她不能後悔自己是水無漪。

    “妖女還不束手就擒，跟我回五雲峰受審。”

    “陳兄此言差矣，啟明兄與我幾十年交情，空靈門的事就是我元靈宗的事，怎敢勞煩陳兄？”

    “兩位師叔可不能讓晚輩難做啊，家師三令五申要帶這妖女回去。”

    水無漪環顧四周，約有二十人，分成五派，看起來並無弱手。這些人若群起而攻，我絕無勝機，尋求一點突破，成功的可能也不高，先前跟蹤之人此時也已不見蹤跡，不知有何盤算。看來，隻能先拖時間，等待變數。

    “你們先打一架吧，誰贏我自然跟誰走。”

    “小妖女好毒的心思，可惜瞎了眼，在場諸位都是何等人物，豈會受你如此膚淺的挑撥。各位，擒下這小妖女，咱們五派共審又何妨？”

    說是無妨，但看來還是有妨的。因為眾人麵麵相覷，卻誰也沒動。

    “可惜《悟真遺篇》隻有一本，你們打算怎分？”

    “胡言亂語，你這妖女欺師滅祖，罪大惡極，咱們抓你是要除魔衛道，以儆效尤。至於你偷走的空靈門鎮派寶典，當然是物歸原主。”

    “若是如此就不必麻煩諸位了，上一個原主已灰飛煙滅，現在的原主豈非理所當然是他唯一的關門弟子——也就是小女子我了。”

    “住口！妖女真是恬不知恥。啟明兄雖遇害，空靈門尚有三位長老坐鎮，豈能讓鎮派寶典落在你這禽獸不如的叛逆手上。”

    “那就奇怪了，他們自己不來，卻讓你們越俎代庖嗎？”水無漪自己也奇怪為何空靈門竟無人來。

    “東極十二峰聯盟同氣連枝，叔伯管宗侄，豈能叫越俎代庖？空靈門忙於李兄後事，不及管你，咱們正是急人之難。妖女修逞口舌，還是乖乖束手就擒，免遭苦楚。”

    “嗯，也好。那你們決定好由誰將寶典送還了嗎？”即便忙於門主後事，門中也不該不派一人前來，水無漪雖然疑惑，但此時無暇多想。

    “這不是你該操心的事，先把你擒下，我們有的是時間商量。”

    “也是。不過各位下手要輕些，我不很耐打，出手重了容易把我打死。萬一《悟真遺篇》不在我身上，而是恰巧被我放在別處，那不是很麻煩。”

    “妖女在拖時間。速速動手，以防生變。”

    沒有人動。催促眾人動手的人也沒有動。正如把一隻鼠逼到絕路後突然臥下來的貓。現在是一群貓。

    水無漪不是鼠，至少此時她自己不這認為。

    “唉，既然諸位不能決定，不如把她交給在下。趙誌遠代長春閣家和父承諸位的情了。”

    趙誌遠歎了口氣站在水無漪身後。他剛才一直在偷窺，做自己不喜歡的事是一種煎熬。貓鼠遊戲他也很不喜歡，這是兩重煎熬。正義凜然的行著齷齪之事，他更不喜歡，這是三重煎熬。所以他忍不了。

    除了水無漪微微側頭，其餘眾人齊刷刷看向趙誌遠，隻見他——錦衫儒冠，白麵黃髯。少年英氣，勢可衝天。

    沒人看清趙誌遠是怎來的，但都聽見了他說的話，尤其“長春閣”三個字聽得清清楚楚。

    長春閣要承別人的情，自然誰也不能不識抬舉。

    三

    水無漪斷然想不到竟是這種方式破局，更想不到這個跟蹤自己兩日的人竟是長春閣創派祖師趙長春之子。

    趙長春是誰，水無漪七歲就被告知了，那時她的母親還活著。

    八歲那年，李啟明剛收她為徒的時候，也告訴過她。

    水無漪卸下偽裝，漫無目的。為逃追殺東躲西藏的日子已經在趙誌遠說出“長春閣”三個字那一刻結束了，至少暫時結束了。

    接下來要做什，她不知道。八歲之後她就再也沒有想要的東西，也沒有想做的事。因為她根本不願意去想。李啟明總是能替她計劃好一切，但現在李啟明死了。她不得不去想很多她不願意想也不敢想的事。

    水無漪隻是不停的走著，她不想停下，不想讓自己知道：我已無處可去。

    趙誌遠走在水無漪身後百步開外，一如先前。任誰看了也不能說這是跟蹤。

    “你跟的那遠不怕跟丟嗎？”水無漪淡淡道，猶如自言自語。她當然知道這是廢話，趙誌遠怎可能跟丟。但她要聽趙誌遠怎回答，她要確定一件事情。

    趙誌遠沒有回答，因為他知道一個人問你一句廢話的時候往往不是為了聽你的答案。事實上此刻他十分矛盾。此行一切事宜可自行定奪，這是他下山之前得自父親的囑托。自行定奪當然是令人暢快的，尤其是對他來說，這是他夢寐以求的事情。但要定奪一件未曾遇過且後果無法估量的事，便不那暢快了。原來自行定奪沒有想象中那簡單，或者說比想象中困難得多。

    “你不是要帶我上長春閣，我可不認識路。”水無漪並不意外沒有得到答案，因為第一次談話時趙誌遠就表現出了不聽別人說話的習慣。所以她換了個話題。

    “上了長春閣，你就隻有死。父親隻會問你一句話——或許你們倒能談得來。若是那樣，我現在殺了你還更省事。”趙誌遠心中好奇的事情已經無法問出口，因為水無漪說了理由不重要。

    “那你來啊。”水無漪停下腳步。

    “麵對他們的時候，你分明想活。為什在我麵前你總一心求死？”趙誌遠頗感無奈。

    “因為你要殺我，我是真的沒有一點辦法。”水無漪歎道，“人有活路時自是拚盡一切要活，若已無活路可走，不求死難道要屈膝求生？”說著神色漸變黯然，聲音也黯然，“可沒人這教過我啊。”

    趙誌遠聽得不由心生敬意，剛想說什，卻見水無漪已駐足。趙誌遠頓了頓，決定追上去。

    然後趙誌遠就第一次看清水無漪的真容——清眸皓齒分髾髻，碧襖瓊花碎摺裙。麵帶土灰，不掩傾城之色；衣裙泛舊，難壓絕世之姿。兩葉秀眉挑鬱抑，一雙美目透遐思。

    趙誌遠看得呆了。

    水無漪渾然不覺。她想起了母親，想起了母親臨終時望穿斜陽的眼神。所以她要去見一個人。

    四

    趙誌遠並不認識林員外，但也略有耳聞。二十多年前發家的遊商，發家後沒幾年就把生意全轉了出去，平日行事低調，為人謙和，鮮與外人往來。不過好像是跟李啟明有過來往。趙誌遠沒興趣。他有興趣的是水無漪為什要在此時來找林員外。所以他本該跟著水無漪進入林府。但此時他卻在林府隔壁酒樓的犄角旮旯喝酒，因為水無漪說她想一個人去。

    “不想聽聽他們說什？”

    趙誌遠握著酒杯的手停在空中，詫異的望著不知何時坐入對麵的女人。女人容顏秀麗，三十上下，一襲白衣，頭發黑白相間，很是奇怪，更怪的是與其樣貌十分不稱的發髻。看不出修為深淺，但自知此人絕不簡單。

    趙誌遠強裝自若，飲盡杯中酒，而後探問道：“剛才的話是跟我說？”

    “不必緊張。”女人漫不經心攬起桌上的酒壇，痛飲一番，然後手輕輕一揮，酒壇又回複原位，距離一分不差，且落在桌上無絲毫聲響。“隻是閑聊而已，你喜歡她？”

    剛才那套動作並不複雜，莫說是我，隨便一個練過幾年的都能做到，但絕無可能做得如此隨性自然，而又恰到好處，觀她動作，渾然天成，道韻非凡，更是我所不及。聽她言語，她知道水無漪在隔壁。我與水無漪同行已不是秘密，對她這樣的人來說知道的比別人多些快些也不是難事，但她究竟是誰，有何目的？這等高手，我至少應該聽過，但沒有能對上的。趙誌遠抱拳敬道：“天下之大，今始得見。道友好手段。”

    女人一愣，而後哈哈笑道：“你這樣子倒像極了他，隻是你這少年，故作老成可不好。”

    “像誰？”趙誌遠若有所思。

    “自說自話，不顧別人說什，這一點也很像。”

    “你認識家父？”趙誌遠驚而不慌。

    “發問之前，至少應該回答一個問題吧。”

    “她既不要我隨同，自是不想我聽。”女人莫測高深，趙誌遠知道追問無果。

    “嗯，選了一個簡單的問題。或者說你在逃避第二個問題？”

    趙誌遠搖搖頭：“我與她相識未久，話也沒說過幾句，何言喜不喜歡？更何況……”

    趙誌遠話沒說完，卻見女人已消失了。耳邊飄來女人的歎息：“唉，可惜了。以老身看來，你們還是很般配的。”

    五

    林府很大，這是水無漪的第一感覺。林員外很和善，這是水無漪的第二感覺。

    這不是水無漪第一次見林員外，但上一次已經是十九年前，她的拜師禮上。

    “小水兒已這般大了，與你娘生的真像。”

    林員外凝望著眼前的水無漪，那失神，仿如見到故人。

    “林伯伯聽說我的事了嗎？”

    “耳朵都灌滿了。”

    “那……”

    “那我還敢收留你？”林員外笑了，“傳言終究隻是傳言，與那些人相比，我更信你。這些年我通過李啟明對你也有所了解，相信他也告訴過你不少我的事情。但我與你娘的事你恐怕並不深知，因為這件事我沒跟他提過，隻是說和你娘相識。但其實我與你娘……是很好的朋友。”林員外笑容消失了，神情充滿落寞。

    水無漪竟有些感動，但很快便被翻騰的胃液消解了，取而代之的是惡心。她強壓下這感覺，有些緊張的問道：“如果我真的殺了李啟明……”

    林員外皺了下眉頭，沒有說話，端起茶杯欲飲未飲又放下，表情中充滿了掙紮和痛苦。

    水無漪更緊張了。

    “那我隻能盡力護你周全。”過了一盞茶的時間，林員外才看著水無漪答道。

    林員外的樣子很認真。

    水無漪起身深揖，也很認真道：“林伯伯保重。”

    林員外驚奇道：“這是何意？”

    “林伯伯還沒聽說我已被長春閣所擒，要上長春閣受審？”

    “長春閣？”林員外跳了起來，“怎回事？”

    “消息還未傳來，林伯伯既然不知就不必多問，今日來隻為見林伯伯一麵，母親留有一物。”水無漪說著從身上翻出一物，遞交給林員外，之後便告辭而去。整個過程十分淡然，彷佛練習過無數遍一般。

    林員外卻無法淡然，捧著手上之物，一時愣神，竟忘了挽留，回過神時，水無漪早已不見。

    林員外小心翼翼打開包裝，是一塊布條。他的身體開始顫抖，接著布條墜落在地。

    布條並不規整，顯然不是裁剪，倒像是撕扯下來的。上邊有字，血染的字：“日斜山色冷，風疾鳥聲哀。望眼餘暉滅，故人應正來。”

    六

    林員外死了。那個弒師滅祖的女魔殺死了林員外。

    水無漪離開林府的第二天就聽到這個消息。那一瞬間，她的表情變化了十餘次。

    趙誌遠從未見過一個人的表情能在短時間內如此多變，尤其是水無漪，這幾日的並步同行，水無漪或悲或怒表情幾乎都沒變過。但趙誌遠看的分明，那表情中並無驚奇。

    “你好像並不驚奇。”

    “驚奇什？驚奇他死了，還是驚奇殺他的人竟然是我？”

    趙誌遠無以應答，隻有沉默。

    水無漪也沉默，過了許久才歎一口氣：“他曾是我第三恨的人，後來長大些才明白我並不該恨他。昨日他說要護我周全，我甚至有些感動，因為入林府之前我已設想，隻要他說不透露我的行蹤，我就原諒他了。但他竟然說要護我周全。現在他死了，我的心卻會痛。我不理解…”

    趙誌遠聽不懂，但他沒有問，他喜歡聽故事，這其中也必有一段曲折的故事，但他還是沒有問。因為他知道一個人如果故意把話說得教你聽不明白，那他一定不想讓你問。

    水無漪身上有故事，而且看起來有很多故事，趙誌遠很感興趣。了解水無漪的故事也許就能知道她殺師的理由，趙誌遠如此想著。

    “帶我去長春閣吧。”水無漪突然很認真地說道。

    趙誌遠看得出來水無漪很認真，所以終於忍不住問道：“你到底都在想些什？”

    “沒什，隻是接受自己的命運罷了。”

    “沒想到林員外的死竟能讓你失去求生的意誌，看來這其中隱情比我想象的還要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