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百只烏鴉盤旋在崔府君的頭頂。
崔府君的臉色並不好看,因為沒有一只帶來好消息。
“這可不好辦了。”他喃喃自語,要知道,這可是方圓幾百里的搜索範圍。但他也並沒有慌張,仍舊靜靜地等待,用毛筆在水面上隨意地點著,整片濕地,安靜得只听得到水滴下來的聲音。
突然,頭頂的烏鴉開始散開,崔府君眯起眼楮抬頭看,一只純白色的鳥出現在了半空中。
崔府君露出了微笑。
“還得是你啊,我的好伙伴。”他揮了揮手,白色的鳥就降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不管怎麼看,這只鳥都仍是一只烏鴉,但天下烏鴉一般黑,從未見過白色的烏鴉,更別提羽毛如此潔白、反射著光芒的烏鴉。
“很難找,但我找到了一絲蹤影。”那白色烏鴉開口說話,聲音尖細,難辨雌雄。“就在這濕地的中央,有一小片水域,竟沒有一只魚,準確來說,連蝦蟹蟲豸都是沒有的。”
“哦?一片虛無嗎?”崔府君調高了音調。
“也不是,我雖然看不見,但能感覺到,里面有非常強大的力量。”
崔府君點了點頭,眼神里充滿感激地說道︰“再次感謝,白先生,每次都是你救我于水火。”
他口中的白先生,便是那白色的烏鴉。白先生卻沒有表達什麼善意,徑直飛走了。
“還是老樣子……”崔府君苦笑幾聲,轉頭,便換了一副嚴肅的模樣。“看來,今天不用點真本領,還真抓不到這個穆家公子了。”
話音剛落,他突然將手中的毛筆一扭,沖著面前的水面快速旋轉,隨著毛筆的旋轉,水面上竟升起一道水龍卷!
這水龍卷越滾越大,從一開始幾米高的水柱,變成了只崔府君站著的地方未見浪濤,生生在自己周圍造出了一個十幾米寬的漩渦。
但在崔府君正前方不遠處,一個寬百米上下的水體,巋然不動,任水龍卷如何洶涌,水體都像是被焊死在了水底一般。不僅如此,崔府君眯起眼楮,試圖看清楚水體里有什麼東西,但里面似乎有一層霧氣,朦朦朧朧,只可看見兩個隱隱約約的人影。
“好你個穆三陽,躲在這里。”崔府君大笑幾聲,心中的忐忑一掃而空,大喝一聲︰“出來吧!”
說罷,崔府君右手將毛筆插在了身旁,水龍卷繼續升空,整個空氣中都是激起的浪花和水滴飛舞,在這一片波浪的籠罩下,一把銀白色的長劍出現在崔府君的左手,沿著水龍卷劈開的水底道路,崔府君飛快地朝著那片似乎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水體跑去。
人還未至,一股銀白色的劍氣已噴涌而出,朝著那片水體劈去!
“誰人在外面!”
隨著執夷的一聲大吼,血楓林枯萎的樹木紛紛倒下,化為粉塵,在樹林的盡頭,原本那個耀眼的終點如今已經黯淡下去,一個瘦削而又鬼魅的身影投射在微弱的光芒上。
在崔府君這邊,水龍卷落了下來,大雨傾盆,渾身濕透的他渾然不覺,只盯著眼前一個冒著微弱光芒的入口,一動不動,唯有手中的銀白色長劍,嗡嗡作響,劍尖的方向,指著一個黑白相間的矮小生靈——執夷,在它臥躺著的身後,是那座令人生畏的石椅。
“我不想傷害你。”崔府君沖著執夷喊道。“我來找一個人。”
“那你來錯地方了。”執夷冷冰冰地說,仍舊懶洋洋地邊臥著邊說道︰“這里是我修仙的地方,無論天庭還是地府,都無權來打擾。”
它打了個哈欠,揮了揮爪子。
“趁我心情還好,快滾吧。”
崔府君哼了一聲,“休要無禮。剛剛明明看到兩個人影,如今只有你一人。到底藏在哪了?”
“身影?我才多高啊?你能看得見我?”
說罷,執夷跳下石椅,揮動了自己毛茸茸的尾巴,水靈靈的大眼楮迷惑地看著遠處的崔府君,說︰“我又不是人,你說你看到兩個人影,那肯定是看錯了啊。”
崔府君被說的一愣,手中的銀白色長劍卻蠢蠢欲動,在空氣中發出陣陣的嘶嘶聲,又把崔府君叫醒了,他眨眨眼楮,狐疑地說道︰
“這里是你的結界,你的地盤,想要我看見什麼都是可能的。”
邊說話,崔府君邊感受著對面這個奇怪生靈的氣息。很奇怪,他並未感覺到任何強大的修為抑或是法力,更甚至,他無法判斷眼前黑白相間、人畜無害的東西是人是鬼亦是仙。只覺得這結界里的一切,都不由自己控制,貿然進去實在太過冒險。于是,崔府君決定暫時放下武器。
他左手的銀白色長劍憑空消失,右手巨大的毛筆躺回了自己的手臂上。
“我說了,我無意傷害你。”崔府君換了副語氣,說道︰“我乃地府首席判官,崔府君,平日里多行善事,捉拿惡鬼,拯救冤魂,懲惡揚善,行走于人間和地獄之間。”
“嘖嘖嘖,好大的名頭,好感人的自我評價。”執夷鬼魅地一笑,黑色的胡子忽上忽下,“你以為你自報家門,我就會告訴你我是誰?休想。快走吧,這里沒你想要的東西。”
崔府君還沒有放棄。
“那穆三陽是我們地府的頭號通緝犯。穆家上上下下,老老少少,全都死于非命,準確來說,死于他手。但他卻逍遙法外,《生死簿》上早已刻下了他的名字,只待有人將他送往地獄受罰。這是人間正道,請這位……這位高人,將他的下落告知崔府君,我再不煩你。”
“人間正道?”執夷听到這個詞,突然抬高了語調。“從未見過這種東西。你們這些地府的,也好意思說什麼人間正道?”
這人如此詆毀地府,難道是天庭在人間修仙的?崔府君在心里犯著嘀咕,嘴上卻仍然客客氣氣︰
“無所謂是否是地府之人,天庭也好,地府也罷,甚至妖魔鬼怪,也都逃不出這世間的公理。公道自在人心……”
“人心本就是最惡的!”
執夷突然怒吼道,將崔府君幾乎震暈在地。
崔府君這才意識到,不可能通過談判解決問題。他嘆了口氣,小聲說道︰
“既然談不攏,那我也只好將你送回孟婆那,放回牲畜道重新投胎吧!”
說罷,那把銀白色的長劍,又出現在他的左手,隨著一道劍氣劃過,崔府君飛入了血楓林里,劍鋒直指執夷。
執夷笑了,它露出一副滿意的樣子,懶洋洋地說道︰
“終于把你騙進來了。享受這里吧,來自地府的崔府君。”
崔府君這才感覺大事不妙,但為時已晚,他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大片一大片的楓樹林,無數的紅葉遮擋了他的視線。他用長劍劈開一叢,又有無數叢重新冒了出來。很快,他便發現自己已經失去了方向,天空是密不透風的楓葉,腳下的道路也被鵝毛大雪般厚重的楓葉蓋住了,四面八方都是一模一樣筆直的樹林,一望無際。
壞了,這是中了圈套。崔府君定了定神,將銀白色長劍收了回去。他又把毛筆喚了出來,盤腿原地坐下,閉上雙眼。
在他周圍,楓葉林開始朝中央移動,留給崔府君的空間越發的狹小。
不遠處,執夷心滿意足地看著那幻象里的崔府君。
“還什麼地府首席判官,這可是我的地盤。玉皇大帝來了,也出不去。”
正當它準備回到石椅上時,它身後傳來一把清澈的聲音︰
“你這幻想,不難破解。”
執夷驚恐地回過頭來,卻發現崔府君一手握著毛筆,一手拿著長劍,冷冰冰地看著他。
他……憑自己走出了幻象!?
“說到底,憤怒是你滋養這片小天地唯一的養分。心靜下來,幻象自破。”崔府君搖搖頭,說道︰“還是顯出你的真身吧。”
說罷,他一個踏步,銀白色的劍氣已先至執夷面前。
剎那間,那個矮小、萌幼、懶散的執夷,隨著一聲怒吼,變成了一只巨大的野獸。
黑白色的花紋不再可愛,如今看過去,竟和那虎豹的紋路一樣令人膽寒,白色的四肢連接著碩大的爪子,單那一掌,便有崔府君個頭般巨大,黑色的毛發貼在膨脹起來的肌肉上,看上去擁有了撕開大地和天空的力量,唯有那雙眼珠子,仍然閃爍著非野獸的神情,包裹在黑白相間的臉部花紋里,惡狠狠地盯著崔府君。
崔府君看著眼前的巨獸,一時也有些無措,但他很快定了心神,正準備揮動他那巨大的毛筆,卻沒料到執夷電光火石之間,便沖到了自己身前。
不妙!
崔府君拿起長劍,擋在身前,卻沒有任何效果。執夷一掌揮來,宛如日食一般,崔府君眼前一片漆黑,只感覺長劍十足地吃了一記重擊,他的身子也隨之朝後飛去。
伴隨著他身子飛去的,還有幾縷蒼綠色的青煙,從他身體里冒出,而又消失不見。
不好,崔府君看到自己的元神竟被執夷一掌打出,心里叫苦不迭。這一掌下去,又幾十年白干,他懊惱地任由自己的身體摔倒在地,一口黑色的血液從嘴角緩緩滑落。
“這趟出差,算是虧大了。”崔府君在心里盤算著,“即便把大小姐帶回去,又能換回來什麼好處。罷了,先從這結界里出去,從長計議!”
想通了後,崔府君把右手的毛筆一揮,無數只烏鴉出現在身前,遮住了他自己的身體。
執夷卻並沒有想放他走,只見他一聲怒吼,嘴里吼出的氣息如暴風一般,將那些烏鴉吹散。崔府君瞪大了眼楮,他本想利用烏鴉逃脫出去,這回又暴露在這巨獸面前。但他靈機一動,再次揮動毛筆,那些四散的烏鴉,這回不再裹著崔府君,而是從四面八方沖向了執夷。很快,執夷的龐大身軀便被四面襲擊,雖然都不痛不癢,但卻惱人不已。執夷想要一掌擊退這麼多烏鴉,卻是不可能。
趁亂,崔府君在面前畫了個生死門,他把嘴角的黑血抹在門欄上,急匆匆地踏了進去。
他的身影消失在生死門里,那些烏鴉便也消失了。
整片血楓林,只剩執夷的喘息聲。樹葉婆娑地搖曳在他身前,重回寂靜,重回孤獨,重回它那矮小的身軀。
執夷的雙眼涌出了淚水。
“為什麼……”
它看著自己的四肢,不住地顫抖。
“為什麼……要把我變成這樣……到底是為什麼……”
穆三陽踉踉蹌蹌地站起身來,黯雪綾貼心地變成拐杖,將他扶穩。
回過頭,只剩一片平靜的濕地。但地貌卻與之前大不相同,他抬起頭,一片山脈感覺離自己不過幾里地的距離。
這是……濕地的另一邊?
穆三陽喃喃自語道。身後,濕地的另一側,已被濃濃的霧氣包裹,什麼都看不到了。
他轉向身旁的黯雪綾,無奈地說道︰“又只剩我們了。”
黑綾點了點頭,它歡快地轉了個身,白綾也加入了它的舞蹈,黯雪綾像是終于解脫了一般,示意穆三陽快些動身。
“你們這是怎麼了?”穆三陽邊嘟囔著,邊踏上了黯雪綾,讓黯雪綾替代了自己的雙腳,那股踏實、有力而又迷人的力量,從腳底傳到了他的心髒。
以及,一股特殊的味道。是一股香氣,一股……
穆三陽突然愣住了,他腦海里竟浮現出月香樓里過去風流的畫面。
這是怎麼回事!
穆三陽只道是自己走神了,連忙搖搖頭。他卻不知道,這黯雪綾和宴宴相處了一段時間,沾了宴宴的氣息,這才是他目眩神迷的原因。
回到現實,留給他的路只有一條。
這是往南方走的路。穆三陽心想。之前爺爺跟他說,離開襄平縣乃至陽城的人,往哪走都有去有回,能帶回不少異族的故事,和新奇的商品。但唯獨往南走,全都有去無回。
傳說,那邊有數不盡的凶猛的野獸在山林間埋伏,而那邊的人,都以蛇猴蝙蝠等物為食。更有甚者會說,往南邊走,即便度過了濕地,那片山會跟著旅人一起移動,你走一百米,那山也動一百米,最終,旅人只能化作淤泥,被大山吃進肚子里。
他咽了口口水,本來準備邁出步子,卻又縮了回來。
雲夢澤……
他終于想起了執夷的囑托。怪不得,自己被甩出來以後,就到了濕地的這一邊。
這怪東西,竟如此利用我。穆三陽在心里嘀咕著,那可是傳說中的湖泊,存不存在都不知道,反正襄平縣沒人見過,只知道去南方的,都有去無回了。
不料,他還沒決定是否出發,黯雪綾就已經替他做了決定。一邊一條,黯雪綾架著他,奔向了群山的方向。
好家伙,這就出發了唄。穆三陽心里叫苦不迭,他原以為自己會恐懼,但心里卻仍是空空如也。
看來,執夷是真的不打算把我的情感還給我了。穆三陽感受著心里僅存的憤怒,像一個小火苗一樣,他只能小心翼翼地和它相處。
穆三陽長舒一口氣,將這些煩惱暫時拋到了腦後。他就像一個競跑者一樣,沿著湖邊,大步流星,以非人的速度朝群山跑去,黯雪綾在濕軟的地面上輕輕地踩踏著,卻能返還無窮的力量。
穆三陽必須承認,他寧願替那個怪物去什麼雲夢澤,也比留在襄平縣要好。他腦海里回憶起了那些貪官的嘴臉、父親和爺爺的鄙夷,和月老土地那兩個狗神仙的惡臭。
他幾乎快要跌倒,胃里一陣翻騰。
飛馳而過的身後叢林里,傳來了幾聲猿鳴。天邊的彩霞快要消散在樹梢上,月亮悄悄在湖泊上投下了倒影。
一陣清風襲來,他的腦海里出現了新的畫面。
母親那對慈祥的雙眼。
這讓他重新找到了信心。
既便失去了所有的情感,他的記憶仍然還在。這就是他唯一可以依靠的東西了,除了他的回憶外,這世間的一切,都跟他沒有關系了。
為了對他的過去誠實,他一定要拿回屬于他的東西,找到能向月老和土地這兩個惡仙人復仇的方法。
這是他活著唯一的動力了。
穆三陽打定主意,有去無回並不可怕,像他這樣沒有家的人,不是再合適不過嗎?想到這,他竟心里涌起了一分勇氣,一分唯屬于他和這天地的勇氣。
月光照亮了道路,少年的身影劃過夜空,星光在山林間閃爍,作那忠誠的引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