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休止，我們回到了科研所。

    我幫耶安一箱一箱地把材料運進儲備間，他則一頭紮進了工作室。

    他說在搬完之後我可以自由活動，隻要不損壞東西就可以。

    昏暗的房間，空氣中的塵埃靜悄悄地浮動。

    我在整個科研所四處遊蕩，最終還是從書架上抽了本沒標題的書來看。

    它看著像一本相冊，封皮被扯掉了半塊，所幸封皮相當厚實，頭的內容沒有破損。

    我輕輕地將它翻開。

    扉頁上是一行娟秀的字。

    塔拉與德贈親愛的女兒貝奇。

    是沒有聽到過的名字。

    我繼續翻動。

    第一張照片，一位穿青色針織毛衣的孕婦正在對著鏡頭笑，身旁是一位打開童話書的男人，茶幾上的貓露著肚皮睡覺。旁邊的便簽寫道：親愛的貝奇，再過兩周就到了預產期，爸爸媽媽決定悄悄為你製作一本相冊，記錄每個與你有關的瞬間，等你結婚的時候再作為禮物送給你，這是我和塔拉能想到的最珍貴的禮物。——德

    名字後用簡筆畫畫著三個牽著手的人還有一隻豎著尾巴的小貓。

    第二張照片，是塔拉和德扶在搖籃邊上，頭睡著個麵色紅潤的嬰兒。依舊有一張便簽簽在旁邊：我最最最親愛的貝奇，你不知道你被生下來的時候有多可愛！有個討厭的姑媽說你長得不好看，氣得我直接罵回去了，我的孩子明明是世界上最可愛的。雖然如此，照顧你對我和德來說確實是個挑戰，不過我們正在克服，不知道你第一次說話的時候是會喊爸爸還是媽媽呢，我們已經開始期待起來了。——塔拉

    第三張照片，第四張、第五張……第二百零四張。從出生，到第一次說話，到跑向外婆懷，學著大人的樣子打電話，在動物園摸老虎，在第一天去幼兒園時哇哇大哭，第一次讓爸爸紮辮子結果整個頭都變得亂糟糟的，穿上新裙子去郊外春遊，被表姐氣哭，和好朋友在小溪玩水，上小學，袋鼠跳大賽第三名……舞會照片，第一次帶男朋友回家聚會，上台演講，大學畢業照，一大段空白之後，是一張結婚照，一對當著鏡頭的麵親吻的新人，花團錦簇。

    每一張照片旁都有德和塔拉交替著寫的便簽，每一張都密密麻麻，把本就不大的相冊擠得滿滿當當。那些便簽有些已經整張發黃，有些隻是邊緣有點泛黃，一看就是在二十多年的歲月中一張一張慢慢積攢下來的。

    合上相冊後，我突然覺得空落落的，用人類的話來說，大概就是悵然若失。

    像是見證過美麗的日落後陡然陷入寂靜的夜晚。

    我閱讀了貝奇的一部分人生。

    那是一段未被記入史冊但又無比珍貴的普通人的生命曆程。

    不知何時，耶安已經站在了我的身邊。

    我把相冊舉起來給他看：“你認識貝奇嗎？就是這本相冊的主人。後來她怎樣了？”

    我想要了解更多她的過往。

    但下一刻，我就失望了。

    耶安搖頭：“我與她素昧平生。至於這本相冊，是我在探索一處居民區的廢墟時發現的，當時，周圍已經沒了生命跡象。”

    再沒有人知曉她的聲音，沒有人能講述她的過往，因為一切都已經無從考證。

    她的生命，曾經那樣地鮮活美麗，現在隻能用同她的歲月相比隻能算是寥寥無幾的幾張照片來草草串聯她的一段生命，那些碎片的間隙究竟如何，都如同丟失文件，不可尋回。

    察覺到我的失落，耶安握緊了我的手，溫和地撫摸我的頭。

    “至少對於貝奇她自己能夠意識到的部分，她已經燦爛而完整地度過了一生。”

    “至於身後如何，那已與她自己的生命本身沒有關係。”

    正如伊壁鳩魯所說：當我們存在時，死亡不存在，而當死亡來臨時，我們不存在。

    我再一次打開相冊。

    穿青色針織毛衣的女人笑得很燦爛。

    心情有些奇怪。

    身後的書架上零散地分布著許多人的相冊或者日記，有的完好，有的破損，它們安靜地漂流在時間之中，代人講述曾經存在過的生命。

    第二天晨起時，我發現了一件悲慘的事情。

    科研所中央的那口古鍾徹底壞了，鍾擺停擺，清晨五點也不再有從頭鑽出的貓頭鷹報時。

    耶安懨懨地為它蓋上白布，像收拾一具人的屍體。

    又有什東西消逝了。

    他把我領進工作室，向我介紹一個新機器人。

    “機器人一號，這是機器人二號，你的同伴。”

    那是個幾乎和我沒有差別的機器人，不過她有著超高清攝像頭，是昨天剛運回來的。

    耶安正忙著尋找啟動鍵。

    “耶安，我要被淘汰了嗎？”我問他。

    耶安語氣平淡，但我能分辨出他肌肉正因悲傷輕微地顫動，“不是的，機器人一號，我可舍不得你。”

    他幹笑兩聲。

    “是因為，我要造一個你的同類出來，這樣在我死亡之後，如果你們肢體上出現了故障或者線路老化，就可以用搜集來的材料相互修補，互相支撐著存活在地球上，保存人類文明存在過的證據。沒辦法，這是遲早要麵對的事情，畢竟人終有一死。”

    尤其是最後幾個字，他說得很清晰。

    我愣了下。

    “死亡？”

    怎差點就忘了呢，人類和機器人不一樣，哪怕有無限的能源，肌體也有停止運轉的一天。耶安遲早會死去的。

    不等我多想。

    “啟動完成——”

    一聲機械的播報聲結束，機器人二號睜開了眼睛。

    “歡迎來到這個世界。”

    機器人二號發出一聲疑惑的“什？”

    在她感應過來做好表情之前，耶安取出相機，我們仨留下了一張合照。

    這讓我懷疑耶安有拍人醜照的癖好，雖然，我很樂意配合。

    耶安說，從今天開始，我們倆要學習互相修理，雖然所有的知識都已經儲存在了我們的芯片中，我們仍舊需要時間來熟練，而等到我們學會必要的生存技能後，耶安就要開始他的餘生旅行。

    海戈斯的遺願即將完成，耶安也要開始享受自己餘下的人生了，雖然因為疾病他已時日無多，但按照他的說法，能活多久就是多久吧，死在旅行途中也很酷。

    “我還沒見過青海的藍天和草原，沒有見過珠峰上的風景，沒有撫摸過金字塔跨越數千年的石壁，沒有在瑪雅人是神廟探險過。我不知道這些景象是否還存於人世，但我想要去尋找它們，”他說這些時，眼淚光閃閃，“孩子們，我早該去看看世界了。”

    “對不起，要把你們留在這。”

    我知道，離別的日子不遠了。

    ……

    經曆了一天的訓練，我和機器人二號已經能解決大部分的組裝問題。

    耶安回房間睡下，機器人二號回到休眠艙，我則不斷向外走，穿過幾道嚴實的大門，直至耶安攔下的界限。

    夜幕如漆黑的山，一彎新月高懸在大地之上，我透過科研所的門縫向外頭望去，那人類肉眼察覺不到的寬度是整個科研所和外頭唯一連接的地方。

    平坦的郊外和遠處若隱若現著斷壁殘垣，我在腦中開始翻閱和夏夜有關的書籍或是電影。書描寫，夏夜是地球的夜晚最吵鬧的時候，蟋蟀和蟾蜍的叫聲如同風吹過水麵蕩起的漣漪，一圈挽著一圈，連綿不絕。

    在過去，青年人羞澀地牽手，廣場上會有燈光和吹薩克斯的老人。

    可如今的夏夜安靜極了，甚至沒有風吹過野草時掀起的波瀾。

    恍若曾經的那些歡笑得意或是燈火闌珊從未出現過。

    靜悄悄的，什都沒有。

    我滑坐下，頭靠在門上，手撫上門縫，試圖從合金材質的門中感受到一些不同的東西。

    這個時間點我本該待在我的休眠艙，那比耶安的臥室要更加堅固，充能設施也齊全，頭還存放這不少精密的儀器，但我不太喜歡那。

    我喜歡耶安柔軟的沙發和毛茸茸的抱枕，看著摸起來就很舒服，那種觸感讓我聯想到曾經在世的當司令。

    氣溫開始驟降，寒冷的空氣透過門縫蔓延進來，像一條冰冷的河流慢慢浸濕整片空間。

    死亡。

    這個詞像一團模糊的雲，籠罩在我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