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友市，C區，長樂路。

    晚上十九點的微雨濛濛，沒能減卻行人們熙熙攘攘的熱情，她們有的是去各大商場去消費“月神購物季”的熱度，有的去澎湃街便民式天文台觀看幾十年一遇的超級月亮，穿著複雜凹凸紋理防水衣物、帶了動態綴飾的小孩子們在公交站台上嘻嘻追逐。

    下雨也能看月亮？愚蠢！

    剛剛吞下十個鹵肉漢堡的方狼，拒接了一個客戶的電話，此時不屑於去打量良夜的逛街人群，他左手五指快速撥弄了一條“正忙不便回訊”的短信，右手拿了紙巾擦幹淨了路北店鋪門前的石階，想要坐下整理思緒。

    他盤算著昨天編好的十七到二十一號司法判例圖文版，計劃為其配上一篇詩意解說，並錄成時下較為流行的“哮喘Rap”模式。

    剛坐下，跟前的汙水嘩啦激起一層，拍在了他的膝下短褲邊上。一束暗淡的光在虹膜上閃了一下，讓他感到些許寧靜和安然。淡光來源，是披著奇形淺色雨衣的一隊人，互相碰阻、扭扭捏捏地行走，身形忽起忽落，像練了縮骨功。

    這一幫人跨過消防栓，在紅綠燈和路牌底下發出水鴨子式的低鳴，似乎要衝到馬路中央正式開始表演。

    這是什樣的街頭藝術？現在C區不是禁止晚七點後在公共露天場所聚堆表演嗎？這些人無視法規啊……

    那些淺色雨衣起了好多小糯泡，隱約串成了光滑的一道道泥鰍，有些刺眼！

    對光線敏感的方狼下意識哆嗦瞳孔——眼白不動、隻哆嗦瞳孔，他的目光即刻渙散，靈魂似是縮進了後脖子、沿著食道一路沉澱到了橫膈膜上。

    所有街景都黯淡下來，來自馬路中央街頭藝術家們的一束束紅光失去了目標，沿著梧桐樹葉濕漉漉的卷影向兩邊滑開不見。

    有點不對！那紅光要是打在眼珠子上，勢必要造成實質傷害……

    在不閉眼的情況下，方狼自認為躲掉了一波光線危害，他憑借眼角餘光加起來的色澤，快速走到南側燒烤店的廣告燈下，隨手將鴨舌帽沿滴落的一粒粒雨滴搓在手心、扔了出去。

    他看到了透牆而來的一雙運動鞋影，偏窄的運動鞋大致有三十七碼，昏暗的鞋影隻持續了五分之一秒，方狼沒放在心上，他早已不在乎自己眼睛的毛病，光線敏感是好還是壞，穿透牆壁看到別人的鞋成像，又有什大不了的……

    事實上，他的反應速度夠快，突發刺芒都能被規避掉，而這次的情況稍微麻煩了點，他呆立了五秒鍾才從剛剛的鞋影恢複正常視覺。

    離開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他有些煩躁，在漸弱的雨線奔向C區東南的輕工業廠區，那要清靜很多。

    不知過了多久，他被一陣車鳴驚醒，發現自己蹲在幹燥的天橋上，往北過了十條街？這不正是海訣事務所門口的天橋？同事劉閏民的嚷嚷居然透過車水馬龍到了耳邊，這讓方狼的煩躁隻增不減。

    劉閏民好似隔了一百米傳音過來，勸自己要積極追尋丟失的愛，這貨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啊……

    方狼知道劉閏民在忙於律所的投訴應對事宜，哪會遠程傳音？所謂的追尋丟失的愛，不過發自自己不爭氣的內心。哎，愛情，是折磨人的東西，它曾經由小芽胚生長到參天大樹，把人心帶進無限溫存和充滿暖陽的希望，讓人時刻享受活著的甜美，可它在三天前的早晨突然枯萎掉了，承載甜蜜記憶的枝條花葉，先是一點點，後來大片大片地脫落。

    林茹姿，這無情的三個字，根本不值得被記起，那女人遠走加州或許隻是借口，真正的原因得是移情別戀，“沒有一致未來規劃”的說辭顯得如此滑稽……方狼的情感傷疤尚未愈合又自行揭開，暴露於夜晚冰涼的塵埃，一切生機勃勃都轉入灰霾。他苦笑一聲，扶著欄杆慢慢直起腰，右手一個不穩沒拿住“菱魯”牌手機，摔在石板上壞了曲屏一角。

    雨花濺散成一支利箭，這次真令他眼前一黑，有隻顏色轉變不定、肢角繁多的小瓢蟲在他視野晃悠。

    他知道是自己長時間神傷產生的幻覺，就沒有理會，可當他下了天橋、看到律所昏黃的燈光時，“小瓢蟲”在他瞳孔表麵畫出了一道道深紋，令他眉心發緊、無法對準焦距，一個重心不穩差點摔進草坪內。

    混賬！他一時反胃，吐出來尚未消化的肉和麵，稍後，他左眼睜大、右眼狂顫，兩者拚命向中間擠。這奇葩的方法居然真的管用，虛幻的小瓢蟲被擠出去了，化成了一塊搖曳著模糊星光和稀疏荊條的菱布。

    “狼哥！快去看看吧，劉閏民和女客戶吵起來了！”說話的是實習律師戴菲，她說完就挎著三角包朝地鐵站走去。

    “吵就吵啊，與我何幹？”方狼咕噥一句，慢吞吞地挨到四層樓的海訣事務所。

    門口半圓石階上滾過來一台打印機殘體，一個女人清脆而迅疾地罵道：“我砸爛你的窩！瑪德！出了一次庭就算完成委托了，我的錢一分也沒要回來，我要投訴你到底，讓你在這隆友混不下去……”

    也許還有其他人在勸架，但這女客戶的聲音太響，完全壓過了其他人，聽得出她積攢的火氣還很有發泄空間，罵聲中甚至夾雜了幾段法語，呈現法文、中文交替進行的狀態。

    劉閏民最近接的單太多了吧，想衝擊律所季度之星想瘋了，糊弄客戶總是不對的……方狼大致明白其中緣故，沒想去幫忙應對。

    他看到那受了打擊、搖搖欲墜的“海訣”扇形牌匾，心頭一沉：墜落的不僅是實物，還有我這脆弱的心啊……

    “你真不是東西，還有人的臉麵？你算人？”女客戶繼續罵著。

    “我本來就是人啊，怎會是東西？”劉閏民還嘴道。

    “呸！人？不是東西！”

    “人？哈哈哈，不是東西！”

    這女人終於罵得缺了氣力，一連重複好幾遍，仿佛邏輯混亂了。

    方狼聽來，這漸漸破音的女聲突然很像是林茹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