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陳立憲等人擒獲樓靜遠時,碼頭方向,駱駝也已帶人衝到引橋頭上。
黃浦江西岸一片混亂,同行同鄉、華洋看客越聚越多,聲勢浩大,自不必多言。
眼見斧頭幫會眾迫近,引橋上的碼頭工人進退維穀,為求自保,紛紛將挑擔橫在身前,戰戰兢兢地問:“阿拉隻是在碼頭上混飯吃的,、要幹什?”
便在此時,駱駝甩開膀子從人群中走出來,招呼眾弟兄讓開一條路,隨即朝工人們擺了擺手,說:“這沒你們的事,趕緊下去!”
聞聽此言,碼頭工人如逢大赦,當下不再有絲毫猶豫,即刻貼邊兒溜下引橋。
至此,金源碼頭大部分工人,如今都已遠遠地退至岸邊,人人自危,不敢上前,隻剩下十幾個工人仍舊呆立在貨船甲板上,恍然無措,兀自心驚。
這時候,小火輪才剛剛起錨,將行未行,滿船貨物看起來似是危在旦夕。
船長見勢不妙,急忙催促水手啟航遠離渡口。
可惜,船大難調頭,小火輪業已泊船靠岸,熄了火,再想重啟,且要費一番工夫才行。
駱駝片刻不怠,立刻大手一揮,喝令道:“弟兄們,給我把貨船扣下!”
斧頭幫會眾齊聲響應,當即衝出六七個好手,奔上橋頭,縱身躍起,如同壁虎一般,死死握住甲板圍欄,翻身登船。
於此同時,另有十幾號弟兄沿引橋兩側,,連踏三兩艘沙船舢板,借慣性順水推舟,眨眼間便將小火輪於江麵上團團圍困,眾人身形相疊,劈斧登高,即刻攀上船舷。
貨船在水麵上左搖右擺,盡管不甚劇烈,卻也令圍觀看客提心吊膽。
船長手握船舵,臉色煞白,踉蹌了幾步,方才驚問道:“你們要幹什,這可是輪船招商局承運的糧船!”
話音剛落,利斧鋒刃便已斜抵喉頭!
“廢什話,停船,靠岸!”斧頭幫會眾扼住船長的咽喉,脅迫小火輪重新靠近渡口。
船長眼神一暗,心叫不好,按照以往的經驗來看,眼下這滿船貨物必定難逃賊手。
然而,他所擔憂的情況並未出現。
當貨船重新停穩以後,斧頭幫會眾不僅沒有蜂擁而上,卸貨搶運,反倒有序下船,並將其本人押上引橋。
船長茫然不解,怔怔地看向駱駝等人,卻問:“你們……這算什意思?”
斧頭幫會眾笑了笑,並未回話,而是微微側身開路,讓一個白麵書生從後頭走上前來。
“這位就是‘江安號’的船長吧?”書生言辭客氣,拱手抱拳,“在下劉雁聲,幸會幸會!”
船長見來人不像是耍橫的流氓,終於稍稍穩住心神,正色提醒道:“你們幫派之間搶碼頭,本來跟咱們船家無關,但我得先把話說明白,這是輪船招商局承運的貨。”
他的語氣不像是威脅,倒像是在好言相勸。
輪船招商局權勢滔天,各大股東非富即貴,有幾個甚至是法租界公董局的華董,普通的小幫派聽了這號,恐怕就要在心掂量掂量,三思而後行了。
可劉雁聲卻隻是淡然一笑:“我知道這是招商局承運的貨,但我們也是招商局委任的碼頭負責人,你們運貨,我們卸貨,合理合法,你跑什?”
說著,他伸手入懷,立刻掏出一紙文書合同,懸在船長眼前,輕輕晃了兩下。
船長定睛一看,簽名、日期、公章、手印,樣樣俱全,絕不像是偽劣贗品,不禁倍感困惑,喃喃自語:“這……金源碼頭不是青幫樓靜遠的地盤兒?”
“樓靜遠的地盤?你那是老黃曆了!”劉雁聲手舉文書合同,急向左右展示聲明,“各位都看好了,這是輪船招商局徐懷民經理親自簽發的合同,金源碼頭全歸皖省同鄉會經營!”
皖省勞工麵露欣喜,紛紛點頭響應。
其實,他們大多數人根本就不認字兒,就算認字兒,離得這遠,也根本看不清。
但他們願意相信那是真的——信則有,不信則無。
顯然,劉雁聲也並非是在向碼頭工人展示合同,而是在向更遠處的圍觀看客宣示權利。
這時節,岸邊的看客早已圍得水泄不通,有不少報官記者聞詢趕到,正在遠處拍照、取材、采訪路人,詢問事件的起因經過。
法租界和華界的巡捕、巡警不是沒來過,來了,可一見眼前這番情景,便又立刻調頭走了,急著跑回去通知公董局和老縣衙。
畢竟,百八十人的幫派械鬥,他們還能勉強管管,拉拉偏架,攪攪渾水,但數百人的集會已經不能再用幫派火拚來解釋了,稍有不慎,便會引發叫歇狂潮,甚或碼頭暴動。
相比於其他省市,滬上軍警對工人叫歇格外敏感。
兩年前,巴黎和會期間,十洋場的“三罷”狂潮如今還曆曆在目,法捕房的巡捕自然不敢擅作主張,隻能盡速通報,等待上峰定奪。
便在這無人看管的間隙,劉雁聲高調宣示,金源碼頭歸屬斧頭幫管轄。
聞言,火輪船員和碼頭工人麵麵相覷,略帶擔憂地問:“那、那樓經理怎說?”
“樓經理?”劉雁聲回頭看向駱駝。
駱駝點點頭,旋即轉過身,麵朝金源碼頭的鋪麵高聲大喊:“立憲,姓樓的逮住了沒?”
“別急,這就過來了!”
人隨聲至,大夥兒抻脖一看,卻見李正西和陳立憲押著樓靜遠快步走來。
此時的樓靜遠,口鼻滿是血汙,腮幫子高高腫起,踉踉蹌蹌地穿過人群,剛到橋邊,就覺得膝蓋窩被西風狠踹一腳,“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威風喪盡,顏麵全無。
劉雁聲緩步上前,微微俯下身子,笑地說:“樓經理,麻煩你給大家好好說說,這金源碼頭,到底是誰的場子?”
“是……是斧頭幫的場子。”樓靜遠氣喘如牛,甕聲甕氣。
李正西掄起一拳,直砸向樓靜遠的鼻梁,旋即彎下腰,手托耳後,沉聲道:“大點聲,我聽不見。”
“是……是斧頭幫、是皖省同鄉會的場子……”
“大點聲!我聽不見!”
“金源碼頭是斧頭幫的場子!”樓靜遠扯開嗓門兒,大喊一聲,狂怒卻無能。
斧頭幫會眾哄堂大笑,就連附近碼頭湊過來看熱鬧的同行,此刻也不由得竊竊私語,忍俊不禁。
人,一旦沒了威望,其怒火就顯得極其滑稽。
劉雁聲也笑了笑,抬手拍兩下樓靜遠的肩膀,卻問:“那是誰?”
“我?”樓靜遠滿頭霧水,“我、我是樓靜遠!”
“那樓靜遠又是誰?”
“啥?什、什意思?”
樓靜遠正在詫異時,身後的李正西便又飛起一腳,將其蹬翻在地,破口大罵:“你小子耳朵塞毛了,聽不懂人話?問你樓靜遠是誰!”
“樓、樓靜遠就是我呀!”
“操!那你他媽的又是誰!”
“我——”
樓靜遠惶然無措,隻覺得臉上火辣辣的,不是疼,而是羞。
他的自尊心正在逐漸崩塌,周圍的嘲笑聲仿佛是耍猴兒者手中的皮鞭,一下接著一下,狠狠地抽打在他的神經上,一尊曾在碼頭上威風凜凜的神明,此刻已悄然跌落凡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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