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7章 並非殺不得

    在此之前，範陽王從不反駁質疑段士昂的任何決策，但那是基於一切順利的前提之下。

    段士昂率兵南下戰無不克，如疾風般掃蕩至東都洛陽，這一路來，範陽王時常一覺醒來便聽聞大軍又下一城，這讓他幾乎已經習慣了這種坐享其成的躺贏日子，自然不吝於對段士昂交付信任和依賴，乃至言聽計從。

    可如今不一樣了。

    自攻打汴州受挫之後，又接連失了鄭州與許州，段士昂負傷，大軍連連失利，甚至遭到了常歲寧的三麵圍困……

    如此危機環繞之下，範陽王反倒覺得腦子清醒了不少。

    他自認本沒有什大的野心，生平最大的愛好不過好吃好色而已，此番起事之機，於他而言就是從天而降的餡餅，這餡餅又香又大，砸得他暈暈乎乎，飄飄然然……

    範陽王時常眺望京師時，總覺得這一切都不太真實，得來的太過容易，好似全憑運氣一般。

    “本王雖不願得罪崔氏手中的筆杆子，但若崔家為助榮王成事，欲圖行此挑撥離間之舉，將本王當作毫無腦子的蠢物看待戲耍……”範陽王圓潤的麵孔上仍是笑吟吟的：“如你這般自作聰明的崔氏娃娃，本王也並非就殺不得。”

    總而言之，他並沒有那份不到黃河心不死的執念，也不具備同大業同歸於盡的決心。

    ……

    “哦？”範陽王似來了興致：“何人？”

    崔琅眼中閃動著些許意外之色，但未妨礙他往下繼續說道：“可若段將軍真正想要扶持的，實則另有他人呢？”

    他的神情看不出信還是不信。

    範陽王不是容易被嚇唬到的。

    放走崔家族人，是益州的示意，想必是“王爺”已暗中和崔氏達成了約定——

    但明麵上他到底是在為範陽王辦事，不好公然放崔琅等人離開，既然這些廢物們樂不思蜀，那便也隨他們好了，隻要人活著就行。

    這少年人名喚李昀，這些時日與崔琅往來甚密，這源於二人擁有著同一個高雅愛好：鬥蛐蛐。

    “你倒是萬事不上心，火燒屁股了你且得先烤個紅薯，腦子的弦比八十歲老叟的褲腰還要鬆上幾分！”李複在少年頭上敲了幾下，沒好氣地問：“你來此處作甚？”

    諸如此類的分歧，在範陽王與段士昂之間已出現數次。

    “崔六郎為何事要見本王啊。”範陽王接過侍女遞來的茶水，問了崔琅一句。

    披著外袍的範陽王坐在榻邊，見狀哼笑了一聲，他原還笑話自家小子腦子的弦鬆得厲害，沒想到崔家這個竟也有過之而無不及，要說臭味相投呢。

    五十？

    竟比他夢中還多添了二十！

    範陽王對外一直打造著禮待崔家子弟的形象，因此崔琅出入洛陽宮苑並不受阻，更何況有李昀陪同在側。

    

    “崔六郎，你快坐。”李昀熱情地替自家父王招待起來。

    “您想啊……”崔琅依舊拿閑聊的語氣道：“他另有效忠之人，恨不能拿您和範陽軍的命來牽製朝廷兵力，好為榮王鋪路呢，又怎會為顧及您的安危而選擇北退？”

    “哦，殺誰？”範陽王漫不經心地問。

    “王爺此時撤出洛陽，豈非前功盡棄？那些因王爺據守洛陽而選擇扶持王爺的勢力，也必將紛紛散離。”

    “父王您別急，段將軍已經在應對了。”少年人道：“且就算打起來，一時半刻也打不進洛陽城來，咱們等段將軍的消息就是了。”

    段士昂在去往與部下議事的路上，那名負責監督崔家子弟的護衛統領尋了過來，跟隨在段士昂身側，壓低聲音道：“大將軍，崔家眾人還是未曾離開……”

    範陽王想退，而段士昂不願退。

    這平白得來的一切，給他一種白賺之感，白賺嘛，誰都喜歡，而若叫他還回去，他咬咬牙，倒也能過得了心這一關……

    李昀趕忙應答：“醒了醒了！你快進來！”

    撤吧。

    崔琅不答反問：“近日王爺憂心否？”

    此時此刻，崔琅有理由確信，倘若段士昂果真能將範陽王扶持入京，前者但凡動作慢些，範陽王必然做得出過河拆橋之舉——笑吟吟的除掉功臣，事後再悲切地落幾滴眼淚。

    範陽王哈哈笑了一陣，才道：“士昂與我一損俱損，他有何緣由要斷我生路？”

    傷勢未愈的段士昂正為戰局費心，聽得此言，隻皺了下眉，道：“隨他們去，看護好他們即可。”

    他又試圖扔了兩次，卻仍然沒能將那些人扔掉。

    見段士昂無暇理會這些瑣事，那名護衛統領應下後，便頓下腳步，未再繼續跟上前。

    範陽王看向他。

    看著那近在咫尺的劍鋒，崔琅往後仰去，將腦袋靠向椅背後，扯出一個略顯僵硬的笑意。

    崔琅笑著道：“可是有段將軍在，這大軍去留，王爺您說了怕是不算啊——”

    他在外人眼中看來足夠紈無用，周圍人等待他輕易不會生出戒心，很多事由他來做便格外方便。

    範陽王剛鬆下的那口氣猛地又被提了起來：“……什！”

    於段士昂而言，和常歲寧這一戰，能贏固然最好，而即便贏不了，他也勢必要竭盡全力牽製並重創江都軍的兵力……

    範陽王急道：“這可如何是好！”

    範陽王披衣踱步間，動作並不算快地抽出一旁掛著的寶劍，劍鋒稍轉，指向了崔琅的脖頸。

    “常歲寧這是要打來了？！”範陽王掀起被子走下榻來，少年忙替他披衣。

    段士昂知道範陽王懼死，但範陽王的死活也好，範陽軍的存亡也罷，並不在他真正的考量當中。

    其中諸多分寸，都需要崔琅小心把握，不可有絲毫鬆懈僥幸。

    但同時，這也十分冒險。

    他根本不懼與常歲寧正麵對戰，他如今尚有十七萬大軍在此，常歲寧並不具備將他一舉碾碎的能力，雙方一旦全麵開戰，他便能進一步攪亂洛陽與河南道的局麵，給益州榮王府製造機會。

    誰說範陽王就隻是個沒腦子的傀儡？

    人家心明白著呢。

    原本也隻是一把劍，折斷也無妨，隻要能物盡其用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