類別:未分類 作者:Flow流 本章:一

    文昌路的盡頭,簡樸的黃色建築群在小梧桐林後隱現,太高近在眼前。八月流炎已逝,豔陽仍然刺眼。眼看到了北門,我正恍惚個沒完,車胎已經乖巧躺地,不再動彈。我砰地關上車門,蹣跚走進校門。



    越過婁水園,穿過勵誌廣場,玻璃窗裹著的四方四正的教室,虎哥的三令五申叫人耳乏。他舌頭笨,講話斷斷續續,卻執著於古板腔調,這時候,規矩、理想、目標,種種字眼就個個掉下來。學生們耷拉腦袋,沉思模樣,話就吹成耳邊風,飄過去了。



    我知覺到沒意思,腦袋沉沉的,眯眼靜下來,這個那個便都蹦出來了,她的一切在我腦海暈開,叫我一頭栽進咕嘟咕嘟黑咕隆咚的深海。



    她愛問擾人的問題,偏偏在晚自習。



    太高的晚自習有紀律部巡檢,野貓似的亂跑,撞見曖昧不清的,就叫,哈巴狗一樣把消息麻溜傳到各班主任的辦公桌上。盡管他們勤勞能幹,身份卻來得尷尬:於學校,不過是一線情報的搜集者;於同學,不過是敗盡人緣的監管者;於班主任,不過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責備的怨恨生產者。“學生會不是你們的敵人。”憑主任在大會上怎樣聲情並茂地呼籲著,大家隻低頭看作業,不去瞧他。



    我本是無怨言的,可她落座在我前麵,問題就雜起來。她問我學習上的事,題題光明,字字磊落,可礙於規定,我不好回她。她扭頭欠身來問我,我措手不及,隻好硌起牙,手指一個勁摩挲嘴唇上的死皮,眼睛眯成縫了,還是不好開口,索性提筆來算,暗地又為她焦急,怕她哪不懂。她看完不說什,轉過去了。



    下課鈴響,她湊過來,指出兩處叫我再講,我邊講邊不好意思,正是因為不好意思,所以盡力去講。她問完,盯著深深淺淺的算式,慢慢點頭走開。



    之後她常來提問,我也來者不拒,一來二去有了默契。我就把答完的紙條丟在桌角,憑她來取,竟有一種莫大的滿足。熟絡起來之後,就有一句沒一句地聊,上課的困倦,校園的八卦,她講我聽,她嗔我笑。她說明年要走讀,我偷偷她眼睛,拿不準她喜不喜歡。



    她研究出來,到底是寫紙條傳話來得最安全。自習課,要說的話寫在本子上,大搖大擺地寫,悄悄地傳,誰也發現不了。我不知道她有幾個話事本。



    高考的節氣,一二年級都要給三年級騰位子。放假前一天,大家都很興奮,我們二年級最鬧,劫後餘生般的狂喜,走廊鬼哭狼嚎,各樓層雲集響應,跑的跳的叫的,這種瘋狂。



    她扶著欄杆輕輕地笑。



    踏著上課鈴回到教室,她遞來便簽一本,夾在板上,條條橫線,印得筆直,上麵留了一行新墨。我定睛看過,細細地回。



    那晚,雨沒完沒了下個不停。我躺在床上,劣質彈力床力道並不均勻,弄得我的腰酸背痛。雨打窗戶,攪得我心煩意亂。我點了一首《陀飛輪》,心想著人類為什會喜歡音樂這樣的問題。一晃神,耳邊已經變成了《灰色軌跡》,我靜靜聽完,褪下耳機,聽著雨勢沒有衰頹的意思,拉起百葉窗一瞧,玻璃窗模糊了,正被無數水痕雕刻著,雨的線條向四麵八方伸展出去。樹影虛化了,躲在雨點後邊,按脈衝信號的波形,在風中振動。我緩緩放下百葉窗,蒼白的路燈立即被遮了去,於是一點點躺下,在嘎吱嘎吱的床墊上翻來覆去。



    高考結束,學生都回來上課,準高三搬進了新教室。桌椅亂作一團,紙團、紙片、書封、水筆、鉛筆芯,想得到的,想不到的,都有。大家卻出奇得忍受,有人嚎了兩句,也就作罷,邊手忙腳亂地打理著,邊七嘴八舌地談高考。



    夜了,學生們靜下來上自習。我眼睛累了,就歪頭去看,窗外樹影婆娑,梧桐葉在冷不丁吹來的夏風中亂顫,如袖珍少女般盤旋舞蹈,心型的葉片裂成多瓣,勾勒出手掌模樣,列缺再吐出小刺,如此,好像生生不息,嫩如青蟲的黃花就被它們掩在其中。



    我低頭正解著題,一根馬尾辮冷不丁甩到我頭上,我一下小心起來,又覺得臉頰微熱,不動聲色去瞥一眼,不抬頭。



    柔軟的辮子真是少女的化身。這個年紀的女孩,不像丫頭那樣隨意紮個啾啾,也不學豔俗女人披散頭發。女孩子們隻消卷起一隻普普通通漂漂亮亮的馬尾,或高或低束著,就能展露出十分動人的顏色。高束俏皮的,讓男孩兒們忍不住想看,又不好意思多看。低束的文靜,比小貓還溫順。束在後腦勺中間的,端莊大方,不偏不倚。照中庸的說法,這就叫大氣。



    我是什時候注意到這條高馬尾的?不記得了,隻知道第一眼就喜歡上了。



    怎喜歡?悄悄的喜歡,藏在心,之後等你發現它,才會明白,哦,原來曾經也喜歡成這樣啊。



    現在,我眼前的漂亮辮子,展覽一樣,任我觀瞻。這是一根油光可鑒的辮子。不,我否定了自己,現在可不是什清朝!我一拍腦袋,揉揉眼睛,這分明是一根幹淨的馬尾辮,油光恰好,發質鬆散。修長的馬尾隨靈巧的頭顱左右搖擺,馴鹿般莊嚴,搖曳著柔軟。它不像是辮子了,倒像一隻魚鉤,一根魚線,哪個老道的釣魚佬正把握著魚竿,搭上純熟的路亞技巧,逗一條鱖魚。



    那鱖魚不就是我。



    我心衝動,不禁想到,這樣可愛的馬尾辮,應當被我抓在手的。



    我幾次伸手去碰,尚未觸到,手就縮回來,如是幾次,便不敢再做動作,隻覺得胸口有東西砰砰在跳。自己終於覺得不好意思了,就去算導數,心總是惦記著辮子的事,算得很慢。



    之後幾次碰到,她不說我什,於是竊喜。弄得多了,人家也煩,叫我消停,又喜。晚上睡覺,頭腦亂糟糟的,像是連續看完一部長篇小說而不休息,又像連考了語數,身體並不很累,大腦卻要暈厥,昏沉沉空蕩蕩,於無聲處被人踹了一腳似的,邊邊角角都抖落出來,止不住地胡思亂想去了。



    我重重閉上眼,腦中的梧桐葉無限列缺。



    不久就到了期末,期末就要考試,考試最是無聊。分數下來,大家都爭著去看,又說要謄小題分,都睜眼貓腰地去找。陸燁跟我要好,搶著把我分數看了來,急吼吼跑要給我講。我擺擺手趕他走,說我已經曉得了,他不信,要我報分數,我報給他,果然不錯。他隻好悻悻去了。



    他走了,我才拿出卷子,細細端詳,分數已用紅筆謄好,列在題號旁邊,清清楚楚,字跡娟秀,我看得出神。



    “連一句謝謝也不跟我說?”她開口很突然。



    “啊?謝謝——”我忽然不知所措,隻好對她一笑,心口那邊撲通撲通地跳,仿佛現在才知道分數。



    “分數不滿意了?”她捏起空拳砸我答卷,嗔怪說。



    我想逗她,就點頭說,因為不如你。她竟板起臉,訓起我來,說我狗眼看人低。我被她一嚇,自知理虧,就低頭亂看,又想抬頭打量她,又不敢,隻好躲她眼神,像個委屈的小孩。



    她笑出聲來,女孩那樣的笑聲,弄得我悚然。



    放假前夜,教室很騷動,都不願學習,一心想著暑假。我看著閑書,和她用本子傳話,不時給她回信,然後又等她來信。



    正看著,忽而瞥見她梳理新洗的頭發。將才在宿舍洗的,我心想,我也寄過一年宿的。她把頭發散開,比想象得要多要密,我隻覺得渾身上下冒出了一層疙瘩,呆住了。長發淹沒了她的肩背,烏蓬的頭發勾住了我的心,欲念就在不為人知的粉紅光輝中散發開來。



    她背靠椅子讀著雜誌,我暗想這是下手的好時機,就自說自話,將手埋到她秀發,我感到她渾身顫動了一下,料想她是察覺到了的,沒有抵抗,便是默許了,於是決心不會停下。我把整個手掌沒入她蓬鬆的頭發,輕聲讚歎。她輕輕地笑了,我大膽許多,把手伸向耳朵,好久好久,終於觸碰到柔軟的耳朵,很有溫度。



    我抽回手,她才坐正了。



    那晚我入眠,都是蓬鬆的香味。



    仲夏的夜晚最是浪漫迷人。走在在亮如赤輪的路燈和綠得出奇的樹下,身著一件幹淨短袖,踩一雙輕盈的運動鞋,說不出的自由快活。蜻蜓沒頭沒腦地亂飛,蟬鳴嗡嗡擾人,不絕於耳。那些小家夥們壞透了,一定暗戳戳埋伏在遠近高低的哪棵樹上,不經意間,巧妙地把尿喂到侃侃而談的行人嘴。城郊路旁很寬,旁邊鮮有像樣的街鋪。紅綠燈在遙遠的那頭,倒計時走得很快,行人走到路中間就開始閃爍,隻能不得已小跑過去。電箱掩在矮樹間,發輕微的滋鳴聲,麵前的景致隨月光變幻,讓我捉摸不透。路上人和車少得可憐,倒是枝頭小鳥得意地叫喚不停。我的目光不斷停留在一棵棵梧桐上,聽說鳳凰擇梧桐而棲,我細細看過去,尋找不到痕跡。踏過漆黑的橋,拐到另一片街道,耳畔歌聲渺遠。



    遠遠地看見她站在樹下,東張西望。看見我了,扯下口罩對我一笑,歪著頭向我揮手示意,我快步走過去。



    這是羞澀的見麵。



    我們倆這樣沉默不語,繼續沿著深不可測的道路向前摸索,她左我右,她內我外。吃過晚飯的大人領著孩子從身旁略過,有人會瞄你一眼,更多的人壓根沒工夫注意你,這樣的夜色,不必去關心默默無聞素不相識的路人,隱匿在夜色之中很是叫人放心。我倍感輕鬆,這樣一直走,保持著忽遠忽近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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