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蠶南兩手拎著食盒,躬身退出宮殿,直起腰來後在殿門前怔了一會兒。
視野邊緣囊括進門前侍立太監的衣擺,她忽然覺得好像幾道視線都落在自己身上,然而抬起頭來,幾個藍衣太監確實都隻是恭謹低頭立著。
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狠狠瞪了他們一人一眼,重重地“哼”了一聲,轉身大步離開了這。兄長今日入宮,是母後前兩天就在說的,入宮後他會暫住在麟德殿,那是座即便幾年不回來住一次,依然被維護得很精心的宮殿,每年入宮的最珍稀的花木總是換進這座宮。
李蠶南其實沒有見過幾次兄長。
從她有記憶時,“兄長”就是在天理院中求學,等她長大很多了都沒有見過他,隻有那個模糊的印象隨著旁人口中的“知命心”、“修《易》之人”、“麟血第一”等等漸漸變得越發高不可及。大概六七歲的時候,她才第一次見到了他,那確實是一道很幹淨也很安靜的身影,和宮的所有人都不一樣,他穿著素衣和布鞋,卻仿佛比其他幾位皇兄都更高高在上。
她怯怯地走上去牽了牽他的衣角,踮腳把手上捧著的紙卷朝他遞去,因為她聽說兄長是在天理院求學,大概不喜歡花球木馬,所以挑了自己最好的一幅書畫來跟他交朋友。
記得她那時頭仰得很高,但還是看不清日光下影翳的臉,兄長似乎是朝她低了下頭,大概隻一瞬或者一瞥,然後便正過頭去,拿開了她的手,朝她擺了擺手。
大概就那一刻,她意識到他們是處在兩個世界。
很快教習牽走了她,嚴肅地告誡不許打擾兄長。
李蠶南對小時候的事情並沒有多少記憶,有些人可以記清很多過往,但她是很容易忘記不愉快的那種人,隻唯獨這一段莫名記得很清楚。
那個時候已經過了麟血測,列為最末,她還沒有真個理解發生了什,隻是身邊很多溫和的大人要不見了、要不再理她,寢殿一下子變得很冷清。
她那時候整天想著找個玩伴一起看話本,大概是直到這件事發生後,她才開始懵懵懂懂地意識到什。往後的見麵就隻有在年節或者一些祭典上,她和那道素衣身影總是離得很遠,就更沒有什講話的機會,大多時候,是母親覺得用下人遞送東西顯得冷落親情,所以遣她給兄長去送。
就像現在這樣。
麟德殿離蓬萊殿沒有多遠,李蠶南很快走到,門前果然已有藍衣太監侍立。
她遣了通傳後入門,慣常沒有見到兄長的身影,整座空曠的大殿侍弄得那樣精心,卻又那樣冷清,她把溫熱的食盒放在桌上,恭謹一禮,倒退著離開了這座宮殿。
然後她直起身來,這次是真有視線落在她身上了,一隊宮女正捧著宴席所用從旁邊經過。
李蠶南下意識先把腰挺了起來,下頷微微昂起,更鮮明地做出剛從殿門走出的姿態。今日誰都知道麟德殿住了人,但能入內的大概隻有她一個。
然後她稍微扭了下頭,卻微微一怔,昨夜那個斷肢的侍女也出現在視野,立在旁邊,正等著這隊宮人先離開。
麟德殿是經年無人之處,李蠶南也沒預料在這看見她,她還沒想好做什姿態,卻見那邊先爭執起來為首的宮女從她身上收回目光,然後轉頭似乎說了句什,那斷肢侍女猛地抬起頭揪住了她,兩邊爭吵了兩句,為首宮女一掌猛地甩在了她的臉上,打得她幾乎一個趣趄。
但她即刻擰身回過頭,瞪著她要撲上去,不過下一刻就被其他的宮女牽扯住肢體,隻有為首的宮女依然不緊不慢地說著什。
李蠶南看著那張麵色漲紅的臉,身體在七八雙攀扯的手臂中奮力掙擰,就像小鳥陷進了一張網。她怔了一會兒,道:“喂,放開她。”
宮女們回過頭,似乎都有些驚訝,目光投向為首宮女,這位大宮女連忙躬身行禮:“奴婢蓬萊殿晴兒,問八殿下安。”
………峨,免禮。”李蠶南看了看她,大概是有些眼熟,低眸道,“忙你們的去吧。”
“八殿下,此人無故衝撞隊伍,我等攜帶的都是娘……”
“嗯我知道了,你們去吧。”李蠶南打斷道。
一行宮女行禮退去,李蠶南回過頭,麵前的朦兒是梳洗好了頭麵的,但在剛剛的拉扯中又蓬亂了起來,她怔怔望著空處,那一掌打得很重,臉上的血痕幾乎滲了出來。
“………我昨天跟你說的話,你跟李幽朧說了沒有?”李蠶南沉默一會兒,微微昂首道,“你一個人總在宮逛什?”
朦兒看向身前的李蠶南,微微一怔,然後低頭斂了斂袖裙,行了個禮,竟然又露出個很甜的微笑:“多謝八殿下搭救,朦兒感激不盡。”
然後她轉身就往西邊而去了。
忘了今日麟德殿住進了人,從這走是個錯誤的選擇。
朦兒輕歎一聲,抿唇握了握袖中的小鐵,把從上麵借來的冰涼敷在了臉上。
這幾天頭腦確實有些不清醒了,因為整夜在想、忐忑不安,處理事情就有些朦朦朧朧的,也難怪每次見麵裴大人總用看傻子的目光看自己。
要是自己也有那傳說中的真氣就好了,精神就能提振很多,行動也能更快些……但……那樣也許反而不行了吧。
一切事情都能很輕鬆就做到的話,還怎顯得出誠意呢?
朦兒順著走過許多遍的、她一個人發現的路,一步步登上明月山,今日雪已經化得差不多了,山路上一如既往的寂靜。
在裴大人的想象中,這大概是個很艱難困苦的過程,確實如此,木肢走路時還好,登山或下階時就疼痛而疲累,每日走上來或走下去時,她總是咬著牙出一身的汗。
但正如前麵所說,沒有痛苦和困難,怎顯得出誠心呢?
所以她其實很喜歡獨自登山的這個過程,好像整個世界隻有行進的她和等在那的明月宮,身體每產生一道痛楚,都令她的心更踏實一分。
比起外麵那個真的會帶來無意義的痛苦的世界,這才是她喜歡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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