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蕾
……
到了這天早上11點。報童、烏龜的主人、手臂骨裂的人、不舉的中年男人、逃跑卻被抓回診所強行治療的人……
所有在過去約納做醫生的十年中被他救治過的，還有聽說了約納醫德、品德或是相關事跡和這次事件的，柏林和從全國各地趕來的共170萬人把整個柏林街頭占得水泄不通。一層又一層把西區的行刑地點：撒旦廣場團團圍住。政府也調集了柏林全部警力和兵力共1530人荷槍實彈、全副武裝，鎮守撒旦廣場。
廣場北側邊緣放著這次用於執行死刑的高架，最精良的武裝警力以行刑架為中心、在半徑10米外圍了個警戒圈，任何人不得進入圓形警戒區域並靠近行刑架。羅伯特院長和大量認識約納的各醫院醫生們、漢娜、簡夫婦和孩子，還有所有和約納有親近關係的人都來到了廣場人群的最前排，對著行刑架正麵
11點30，穿著囚服的約納戴著手銬和腳銬從廣場北側左邊走了進來，然後和劊子手、兩個護衛士兵一起走上行刑高架。頭發蓬亂、胡子拉紮的約納被壓跪下後慢慢抬起頭來，看著眼前一望無際的人群，其中有很多舉著“抗議！”、“釋放約納！”、“感謝約納醫生”字樣的牌子。約納什都沒想，隻是微微抬起了嘴角。行刑架下方的女行刑官貝貝爾.弗萊舍爾是總負責人，她和艾爾瑪一樣都是舊貴族四大家族之一弗萊舍爾的成員，她用巨大的喇叭讓廣場和附近的人群肅靜，以等待行刑時刻。
安靜的廣場上，約納看到了前排的簡夫婦，簡哭著把兩個孩子以及躺在哥哥懷，綠豆大的女兒高高舉過頭頂。兩個男嬰都看向了約納，一個對著他笑、一個對著他哭。約納再次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想：都活下來了啊。真是太好了！但又突然想到心髒上的女嬰一開始就死了，又感到了些悲傷。
簡把三個孩子遞給丈夫，以敏捷的動作突然竄進了圓形警戒線，她一下跪到女行刑官貝貝爾麵前。有警衛想上來處理，貝貝爾做了個手勢阻止了。貝貝爾阻止警衛不是因為同情心，隻是因為現在全國上下和現場的170萬人都在注視這場行刑，警察、士兵和平民的任何接觸稍有不慎就會引發不可控的大暴動，所以她必須謹慎行事。簡突然衝上前的行為也已經引起了後方人群的騷動。
簡淚流滿麵，她在手術後就聽說了約納救她時的所作所為，感激二字遠不足以表達她的心情。簡大聲向貝貝爾求情：“求你們放過約納醫生！他是為了救我才被判死刑的！殺了我！放過約納醫生！我願意拿命換命！！！”
貝貝爾沒有回應簡，甚至都沒看簡一眼。但某種說不清的情緒從心而起，她不想表現在臉上就把這個心情壓了下去，然後示意警衛把簡帶出去。
行刑台上的約納用燦爛的笑容對下麵的簡喊道：“簡！一定要做個好媽媽啊！”
簡崩潰地哭著被兩名警衛架著拖出了警戒圈，期間她一邊哭一邊注視著上方的約納，想起了自己手術醒來後看到床頭約納留給自己的紙條，上麵寫著“好媽媽，就是永遠！永遠！都不會放棄自己孩子的人。”
這時，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推著輪椅從人群前排走了出來，輪椅上這個頭發又長又亂、滿臉髒汙、衣衫不整、隻有一條右腿的女人就是約納的雙胞胎妹妹莉莉.馮，而後麵的老人則是兄妹兩的85歲母親瑪麗亞.馮。這三人之間曾有過一段隻有他們三個才知道的深厚故事。
瑪麗亞曾是柏林有名的初中老師，多次被評為魏瑪模範教師。在貫穿一生的教育生涯中，腰間永遠掛著一大包自己做的小餅幹，在校園遇到家境困難的學生都會送給他們；另外，那個時代的柏林中學男生大都不愛洗澡，瑪麗亞經常把這些學生“揪”回自己家，給他們放熱水讓他們自己洗好澡、吃完餅幹再走。
瑪麗亞和兒子約納對視到的瞬間她便脫下外套從輪椅右側向前衝了出去。圓形警戒線上的武裝警力因為剛剛的疏忽把簡放了進去，這會都繃緊了神經。但眼看這個滿頭白發的老年女性似乎爆發出了整個生命的能量，仿佛化身戰神並向自己衝來，那撲向刑架的身姿看上去就像10米巨人那高大。但受擊點的兩名警衛還是咬緊牙關振作了精神，試圖攔住瑪麗亞。
瑪麗亞確實爆發出了此生最大的力氣，她一掌狠擊其中一個警衛的下顎，警衛當場倒地、失去意識。然後和另一個警衛扭打起來，旁邊的警衛看向貝貝爾，貝貝爾用手勢示意他們不要動，如果人群看到多個警衛去擒一個85歲老人必然引發暴動。扭打過程中瑪麗亞的上衣被扯爛，乳房都露了出來，但她完全不以為然。此時的瑪麗亞眼中隻有行刑架上的兒子，尊嚴、性命之類都全部拋到了腦後。她以驚人的力氣奪過警衛的槍並朝他腳邊開了一槍，警衛舉起雙手後瑪麗亞才把槍丟掉繼續衝向刑架。
這時貝貝爾示意行刑架上的兩個護衛士兵也都不要輕舉妄動，就這樣瑪麗亞披著幾乎爛成布條的上衣、全身多處擦傷，其中兩處還在流著血，就這來到了兒子約納麵前。
母親蹲了下來，沒有開口說話，隻用手為兒子梳理著頭發，又摸了摸兒子的臉頰。然後用滿是皺紋和老年斑的枯手，從褲兜緩緩拿出一塊專門親手做的餅幹，是兒子從小到大都最愛吃的蔓越莓餅幹。兒子低下頭，眼含熱淚看著母親拿出來的餅幹。母親喂兒子吃進嘴，就像45年前他剛出生時學不會吸奶，自己用手指沾了奶滴喂到他嘴那樣。
蔓越莓餅幹，比平時鹹了些的蔓越莓餅幹。約納發自內心的覺得能以這個作為自己人生的最後一餐真是太好了。
約納抬起頭來剛想開口就看到母親已經老淚縱橫了，淚水不斷沿著眼角深深的皺紋橫著流了出來。瑪麗亞先開口說：“約納，你從出生起就一直！一直！是我的驕傲。”
約納沒再說話，隻熱淚盈眶看著母親點了點頭。瑪麗亞走下了行刑架。與此同時人群前排一側不知是不是受到了瑪麗亞的鼓舞，幾十個被約納救治過的老年人也衝向了圓形警戒線，試圖衝破警衛。在衝突即將升級時約納站起身來，深吸了一口氣並朝衝突點大聲喊道：“住手！不要傷害老人！”
“不要進來！！！爺爺、奶奶！謝謝你們！謝謝！”
聽到約納的喊聲老人們才紛紛沒再往衝，幾個老奶奶哭了起來，老爺爺們大都緊咬牙關強忍著眼淚，都快把假牙咬碎了。
約納用燦爛的笑容對他們喊道：“你們一定要長命百歲啊！”
老人們都背過身，走回人群前排。大家再也忍不住，都邊走邊低著頭哭了起來。每個人都回憶起約納救治自己時那努力的身影。
83歲的老爺爺：“我今年應該就要死了吧？”
約納：“胡說，你還能再活100歲。”
說著，約納拿出三根數字蠟燭1、8、3，代表183歲生日的蠟燭送給了老爺爺。
約納長年在抽屜放著很多數字蠟燭，一旦有老年病人說這種話他就會拿出對方年齡加100歲的生日蠟燭送給對方。
79歲的老奶奶：“骨頭每天都疼，我不想活了。”
約納：“來，吃蛋糕！吃完就不疼了。”
說著，約納拿出了事先買好的，老奶奶年輕時最愛吃的布朗尼蛋糕。
……
嘈雜的人群中，約納的妹妹莉莉.馮推著輪椅向前滑去，她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去衝擊警戒圈，而是在不遠處停了下來。她用僅有的一條腿緩緩從輪椅上站起，沒有扶一下輪椅把手、沒有彎一下腰，完全是用腿部和腰部遠超常人的強韌力量筆直地站了起來。
僅僅是這一個動作就讓原本人聲鼎沸的人群從內向外擴散，全部安靜了下來。前排的人們親眼看著，後排的人們也都踮起腳尖伸頭看，城市其他地方的人們在收音直播節目聽主播描述著，大家都在打量這個驚奇的女人。
在路人眼她披頭散發，臉和脖子上都是髒痕，衣服和褲子也是又髒又破，隻有一條右腿還光著腳，五根遍布老繭和傷口的腳趾上全是肌肉。看上去精神很不正常但她的身材卻傲然挺拔、線條優美靈動，讓人無法把視線從她身上移開。
是的，這正是從8歲到現在45歲日複一日不斷磨練積累而成的：舞者身姿。不僅如此，她的臉雖然部分被頭發遮住，也因為很久沒洗很不幹淨，但還是能看出莉莉的長相是如此的傾城絕秀。近處的警衛和稍遠些行刑架下方的貝貝爾都能看清她清麗的五官，特別是那超然自信的眼神。
人群中有人討論起來：“她是那個柏林皇家芭蕾舞團的，12年前受傷截肢退出過兩年，後來又時常出現在芭蕾舞劇的精神病獨腿舞者。這幾年還在東區教小朋友芭蕾舞課。”
“啊，我想起來了，莉莉.馮，名滿一時、極具天賦和才能的芭蕾舞女演員，皇家芭蕾舞團首席的有力競爭者，但12年前意外截肢。當時還上了報紙，我還以為她早就不跳了。”旁邊的人回答道。
“原來她是約納醫生的妹妹啊！？”人們你一嘴我一嘴地討論著。
莉莉抬頭看向約納，兩人對視的瞬間，和哥哥相處的過往還有永生難忘的那件事，一幕接一幕的在腦海中重現。
1906年，33歲的莉莉.馮正值事業巔峰，馬上就能成為全歐洲最知名的柏林皇家芭蕾舞團首席女演員。但就像很多小說的劇情那樣，不幸的事發生了。
看芭蕾舞劇的大多是貴族，看完表演貴族偶爾會請芭蕾舞演員到家做客。去得多了莉莉就發現很多貴族家的傭人都有著一致的疲乏神情和異常舉止。直到有次飯後聊天時看到一個年輕女傭給貴族家的7歲女兒洗腳竟是用接近100度的開水漱口後，再用舌頭去舔她的腳。
貴族根本不把幫傭當人的景象讓在場的莉莉和另外兩個舞者都感到驚異，莉莉上前阻止還被女主人嘲諷沒見過世麵，說這是流行於整個貴族階層的常見洗腳方式。後來莉莉她們還發現幾乎所有貴族家傭人的衣服底下都有著遍布全身的新傷和舊疤。和朋友多番調查後莉莉她們發現了令人憤怒的真相。
很多貴族、特別是高階貴族家的傭人都來自同一所柏林西南角的幫傭培養學校《伊斯樂園》，實質是由四大貴族家族聯合創辦的人口買賣集中營和奴隸培養機構。部分東區的窮人會把養不起的親生兒女在5、6歲時就賣到那，變成孤兒的小孩每天都在毒打下被馴化。長到15歲時就會被送到四大貴族家做奴隸，或者被賣給其他貴族做牛做馬。
無論小時候在伊斯樂園還是長大後成為傭人，每天都隻能睡4小時，其他時間都在幹活，無論多過分的要求傭人都不能拒絕。隻要犯一點錯就會遭到狠毒虐打，每個人身上都有數不清的傷口和淤痕。從小就被灌輸貴族使喚和打罵自己都是理所應當的價值觀。所以從來沒人反抗，或者說可憐的他們連反抗是什都不知道。同時終生不得辭職，或者說這些傭人完全沒有辭職這個概念。
知道這一切之後，無比憤怒的莉莉和另外參與調查的九個朋友決定自己鏟除伊斯樂園。畢竟媒體、法庭和軍警都是貴族勢力，隻能自己動手。她們製作了燃燒瓶、一人一把槍，就這出發了。
……
約納到達現場已是淩晨兩點，伊斯樂園整棟建築被大火吞噬。莉莉她們救出了265名受虐奴隸兒童，但過程中和四大貴族安排在這的私人軍隊交火，近戰搏鬥中莉莉被一刀重斬砍在左大腿根部，一刀下去把腿骨都砍斷了，隻有薄薄的一點皮膚和肌肉組織還連著，最後被扔在樓外的垃圾桶旁。好在約納及時趕到並找到了她，但還是因失血過多陷入休克。
看到妹妹的慘狀，癱跪在地的約納把拳頭重重捶到地上。他嘀咕道：“傻瓜，即使把這燒毀也無法阻止貴族繼續做這樣的事啊！”
約納抱起莉莉跑到了最近的施奈德醫院，當時為莉莉進行緊急手術的主刀醫生正是羅伯特.霍姆。手術全程約納都守在莉莉身邊，當他看到醫生們並不準備縫合而是要切掉莉莉的左腿時，憤怒和焦躁讓約納失去了理智，他很清楚雙腿就是妹妹的一切。
約納站起身衝上去揪起羅伯特的衣領大聲質問：“你們要幹什！？不是應該把我妹妹的腿縫上嗎！？”
羅伯特舉著雙手，他作為主刀怕要接觸創麵的手碰到約納接觸到細菌，同樣也很難過地回答：“真的沒辦法，左腿被切斷了95%，即使縫合骨骼、肌肉和韌帶，斷掉的神經也絕不可能連上。隻能截肢後裝假肢了。”
約納繼續咆哮道：“假肢！？她是芭蕾舞演員！僵硬的假肢能讓她回到舞台嗎！？”
約納的質問讓羅伯特無言以對，但還是對約納說：“求求你。你妹妹現在生命垂危，我們必須抓緊處理創麵和輸血，先把她救回來。”
憤怒的約納鬆開了羅伯特的衣領，但還是憤憤的罵道：“廢物！你們這些醫生都是廢物！”
約納很清楚在場的醫生們都在拚盡全力，但現代醫學確實無法連接纖細的神經，他那一刻就在心發誓要成為醫生，能做到更多事、能救更多人的醫生。後來他自學了兩年，歪打正著地發現自己的醫學造詣和天賦都極高，兩年就完成了正常人八年的課程，考取了醫師資格證後在東區開了診所，正式成為醫生。
而他學醫的起點就是從研究妹妹斷掉的左腿怎才能連同神經一起縫回去開始的，這條腿現在仍然放在約納.馮診所，12年來他每天都在不斷研究這件事，兩年、四年過去了，慢慢發現自己也一樣做不到時才放下了對羅伯特的成見。
伊斯樂園火災事件後貴族們封鎖了真相，報紙上隻寫了傭人學校意外失火。他們後來也沒對莉莉等人動手，因為莉莉她們進入伊斯樂園時拍了大量照片，還錄了很多對受虐奴隸兒童的問答錄音。約納等人以此威脅貴族，讓他們停止販賣、培養奴隸傭人的行為，同時不要再對莉莉等人動手，否則就把所有證據向國際社會公開。貴族們為了自己的掌權利益隻好聽從，傭人學校不再開辦，也沒再對莉莉她們出手。
“樂園”關門了，但代價是作為芭蕾舞演員，也是把夢想和人生都賭在了舞台上的莉莉失去了一條腿，這對她來說就等於失去了一切。很快她便患上精神分裂，大腦前額頁多巴胺超量分泌使得她常常活在幻聽之中。很多精神分裂患者在幻覺中都是聽到別人對自己講話，但莉莉的症狀是聽到另一個自己和自己說話。好在精神分裂這種病分為發病期和正常期，隻有發病時她才有幻聽。
但失去一條腿對以成為芭蕾舞團首席為夢想的莉莉而言，打擊之大可想而知。起初她每天都試圖自殺，瑪麗亞和約納隻好忍痛把已經身體和心靈都已經重傷至此的她用鐵鏈捆在房間，防止她自殺。
莉莉每天都整晚整晚的發出淒厲的慘叫，為了不影響鄰居她們搬到了柏林城外的東郊，一棟靠近森林的木屋。
莉莉、約納和瑪麗亞搬進去後，附近的鬆鼠和其他小動物都不敢再靠近木屋，連原本在麵的老鼠一家都搬走了，因為無論白天和黑夜莉莉都不斷發出聲嘶力竭的慘叫聲。莉莉的喊聲仿佛不斷撕裂著約納和瑪麗亞的靈魂，但在莉莉度過自殺期後兩人就沒再敲過一次莉莉的房門，沒再打擾她。
瑪麗亞每天都默默把飯做好放到莉莉房間門口，因為收入拮據，每天給莉莉做的飯菜都有肉，自己甚至有時隻煮點從森林撿回來的葉子吃。而約納每晚不是看著莉莉的斷腿就是坐到屋外呆看著夜空，苦思、苦思、不斷思考：怎做才能救妹妹。約納的頭發在這段時間全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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