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每個人的孤單

類別:恐怖靈異 作者:路濘 本章:第四十八章 每個人的孤單

    還是那條走廊,我不想走過的那短短幾十米,身體和意識必須浸泡在麵。我丈人仰坐在身邊,渾身泥水;我姐夫坐在地上,滿身汙濁;小鄭背向我們,髒水從他的衣服淌到了地上;陸美英來的時候,老馬經過我們的身邊,隔著老彭奮力去打小鄭,哪怕老彭抱著他,幾個耳光還是不管不顧的抽上去,脆響在走廊人們的感受上回響如水漂或者漣漪。

    小鄭一動不動的站在那,是在等著老馬。才幾下,老彭抱著的老馬身不由己的往下出溜,倆人一起臥倒一旁……到今天為止,我還是把整個事件組織不到一起,每次不由自主的想起,是些聯係不起來的細節。地上的剪刀,塑料袋羊肉卷,被風吹跑的傘,說不清楚顏色的泥水,往返在中國南北路上的她,還有那一聲響。我沒聽過放槍,電影那種爆豆般的動靜或者點射的清脆,和這個都很不一樣。就是個炮仗的聲音,而且是那種劣質的無力感,比我結婚時的那些差得多。而就是那平庸的動靜兒,死亡隨之確切降臨,客觀的無可挽回。今天,如果大市場還沒被拆掉的話,別說記得什了,就是走路我也會繞開遠遠的,願此生不再經過。而痕跡痕跡消失就是這樣,那仿佛有種子,能長出森林般的小區。

    她的凍瘡,從四處透風的黃海大轎子到尼奧普蘭,那是給她對這座城厭棄的又一個痕跡。但還是要一再來到此處,被命運支配著循環下去。我們本來沒有關係,餘生應該沒有關係,偶遇隻是本該為當日加演的不堪橋段。我很想知道她叫什,就是想不起來,且因此慶幸。

    幾十年,一聲槍響,許多人。

    那一剪刀輕鬆從肋骨縫進去,紮破了肝髒,小馬就這樣死了。救護車來的時候他就已經走了,身上覆蓋著一層雪花,手死死的握著槍,一輩子都不曾真槍實彈的除暴安良。他的哥哥小馬留著口水,見到兄弟的時候,是個準備入土的骨灰盒,上麵的肖像仍舊意氣風發。那天,老彭看著小馬的口水,拿出紙想給他擦,卻先給自己擦眼淚。小馬搖著頭,磕磕巴巴的說:玉,玉明啥,時候,回來,慫,穿我,我地,鞋呢……

    李青山,或是李麥青,一起死了。一槍直中心髒,幾秒時間,他的腦海就沒有這個世界以及所有念想。一分鍾左右的抽搐,不過是靈魂在掙脫肉體的彷徨,最後慌張了一下,隻有飛升,如同遲來的歡愉,灰燼都沒有。他和小山,我的另一個外甥,在一塊墓碑下麵,不遠的鄰居當中,我姐會看著他們,就等我姐夫了。陸美英當著我的麵,對著還隻有“李小山”的墓碑,放聲痛哭。那一年,是那時還叫李麥青的李青山和她一起,一磚沒有擊中石建群,另一磚開了個武警戰士。

    不過正因為無法擺脫的緣分,楊桂英懷孕了,不知道是男是女,她在麵說了該說的之後,剩下就是一天天的等。到天暖和的時候,李仁義的孫子或者孫女應該就出生了,那時她再走。一槍驚飛半山的鳥,通天寺的鍾鼓依舊晨昏不息,蟬鳴與蛙聲,那一顆子彈無非是一支響箭,告訴李青山她終於上路。去找他,比義烏要遠,無論是哪兒都不再分開。楊桂英留了話,不跟李青山埋在一塊兒,把她的骨灰一起攘了,河邊或者陰溝,隨便哪。

    小鄭記大過,領導讓他選一個派出所去報到,他幾乎一直沉默著。現在誰跟他說什他基本都行。任何一個所的所長跟他說話都變得很困難,但是選擇一個合適的姿態,還得看交情。這個人的公事不需要你指導,資曆又那瓷實,可就這點兒背。運氣的棄兒,身上沒有可憐,就剩下晦氣了吧。所長們不是討厭他,而是忌憚他身上明顯人的感覺。小鄭就那等著,刑警隊繼續給他發工資,他又不屬於刑警隊。新隊長呂智軍每次見了先拍肩膀發煙,隊上每個人見了小鄭都先立正,怪異的擰巴。

    曾經有人見過小鄭被從老馬家趕出來,和老彭一塊兒被推出來,倒在地上,麵也沒出來人扶。酒碎了,路上的味道一風過後就沒了。

    我丈人總叫他去吃飯,他有時來,有時沒原因就不去了。見了我們,還是那客氣,不是生分,就是客氣,我們之間沒話了。再也看不出他的心事來了,跟他說什他隻是嗯嗯的,並不勉強忍耐著什。陸美英見了他總想說點什,就是說不出來。

    不久後,他反應過來些事情,去問DNA比對的結果,知道排除了李青山的嫌疑以後,很久沒有說話,在辦公室坐了整整一夜。那柄榔頭上的指紋不是李青山的,但還不知道是誰的。如果那個人還沒找到,就成了他記憶的骨刺,紮著心,也是他的一口氣,能頂著人活下去。不找到,小鄭就還是小鄭,就還是身上有個槍眼兒的警察。而沒有人同意讓他查下去,領導明確說對他的精神狀態不放心。

    許多人都見過他在四層走廊等領導,在會議室外麵等領導。有一次,他在公安局門口攔住局長的車。沒人相信小鄭去就是為了繼續查下去,都覺得他受了刺激。當年挨那一槍他成了警察,現在一槍打死了一個處於嫌疑階段的人,人是會崩潰的。有一次老彭跟老陸說起這些,說著說著,老淚縱橫,我丈人站起來讓他走:滾錘子!國棟要人可憐?這之後,找領導的就是小鄭老陸和老彭。分局領導有些懵,這什意思,麵子?不服氣?把公安局當啥了?但又怎說呢,這是為案子,目前仍舊是懸案,停滯不前。後來把呂智軍叫來,問怎辦。當所長的時候他算是小鄭的朋友,但他擔心小鄭不是別的,是如何處置自己當下狀態的問題。囿於一個案子的規律,人的思維能力總是有限的,必須換個思路才行。人不行,就得換。

    小鄭認真的看著呂隊長,站起來出去了。領導明白,小鄭精神上沒毛病,心理上有問題,如果不讓他查,他就完了。領導就是沒有想到,老陸和老彭這樣心長,為了一個旁姓他人來求人,還是為查案。於是呂智軍站在領導一旁沉默了片刻,說:如果出了問題,你把我開除了吧。

    你看看,越說越來了,鄭國棟是板正,可至於嗎?最後隻能這樣了,小鄭算某派出所借調人員,不能碰槍,原則上暫不參與其他案件的偵破。那間辦公室,小馬的桌子誰也不準動。小鄭進去一呆就是一天,看著太陽高了以後,等著星星升起。小馬曾經在地上煞有介事的走來踱去,言之鑿鑿,風華正茂已成塵泥。小鄭坐在這根本沒辦法想什案子,就是等著小馬,想再跟他說點什,幫幫腔,或者一起吃盒飯。不能伸手,屋子的光線穿過的都是縈繞不去的舊時光。他什時間才能回來,沒有塵埃落定,就舍得這樣一去不回嗎?

    昨天,分明還在如今的河流踟躕。今天得放下些什,才能再撿起來些什,為此才要上路,上路就要掙脫羈絆。

    萬花筒的真凶始終沒找到,還是隊的一號案件。呂智軍除了日常工作以外,成為一個對應物,言語的對象,被擬定為小馬,聽小鄭說,給他倒水。更多的時間小鄭隻一個人待著,辦公室,路上,家。跟我們吃飯的時候,就是支應著,也像是自己一個人吃。我丈人看著小鄭的時候,等著他說些什,而他已經不想跟誰商量什了。

    老陸也去過老馬家,覺得自己是自己,小鄭是小鄭,老馬除了沒話以外,並沒有什變化。小馬在屋子踉踉蹌蹌的走著,到門口,坐在凳子上曬太陽,強掙紮著要站起來,試著用意識控製著自己的身體,可就是起不來,需要母親來扶。站一會兒,又坐下,再掙紮。他也沒有話,是怕說的磕巴,說的一串口水。老馬看著他,又看看老陸,一點兒也沒有絕望的感覺,反而微笑著點了根煙。那不是自嘲,也不是無奈,就是父親看著自己幼年的孩子,喜悅而又疲憊。老陸走時,聽見小馬說:叫,我鄭,哥,不急,我想,不起,來,了,叔,緩緩地。

    出了那條街,老陸坐在路邊,看路上的人笑鬧喧嘩著,感覺怎都理解不了。光天化日,前因後果都無從說起,而自己現在坐在這,像是無依無靠的恓惶。而眼看著有些事情還懸在未知的無盡之中,他無能為力,且無法自拔。老陸一直走到大市場邊上,一直走進李仁義的門臉兒,想看看自己和小鄭到底虧欠了什。日子不能這過。春風再冷,連翹也黃了。

    李仁義比過去邋遢了,桌子上地上都是吃完的碗、擦過的紙,他坐在沒客人的間隙抽煙。看著老陸進來,就像看著任何一個客人一樣,隻是不再起身。

    咋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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