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亭的梅雨季又到了。
淅淅瀝瀝的雨線隨風飄落,落進鋼鐵霓虹,濺起一朵朵細小的光怪陸離的水花,隨後匯入地下,暗無天日的水渠,帶著腐爛與凋零流入冰冷的大海。
防水靴一腳踏進爛泥坑,主人卻恍然不覺,抬腳繼續向著目的地前進。
街巷盡頭,從廢銅爛鐵構成的大門間,伸出一根歪歪斜斜的旗幡,同樣歪歪斜斜地寫上“回收站”三個大字,LED板在字體周圍暈染出迷離的光線,卻也被淹沒在華亭城區中心射出的無盡霓虹。
隻是,每個在11區討生活的拾荒者都知道,這三個字對他們的含義;也隻有他們,對這三個字組成的短語格外敏感。
因為他們是“拾荒者”,僅次於荒原人的最卑賤的存在。
此刻,克夫特,這家無名回收站的老掌櫃正從工作台上抬起頭,打量著向自己走來的拾荒人。
和大多數拾荒者一樣,來人穿著一身舊防水大衣,套一件半褪色的工裝褲,腳蹬磨花了的工作靴,身後背一個大袋子,不知道有什貨。
老克夫特抬起頭,卻沒看到來人的臉。
兜帽下的麵龐大部分被陰影和保暖的圍中遮住,隻露出一雙年輕的眼睛。
老克夫特覺得有點熱熟悉,一時半會兒又想不起來這雙眼睛屬於誰。
拾荒者整日泡在如山的垃圾堆,翻找著一切高價值的可利用物。重金屬,電輻射,有機化合毒物,禁藥,變異的血內義體,報廢超夢和插件………
很少有拾荒者能在不改造的情況下活到四十歲,大多數人的身體都會潰爛,病變,渾身可怖,難以見人。
“也許隻是一個想遮住自己病變麵龐的可憐人罷了。“老克夫特想。
來人將大套袋子輕放在地上,摘下圍脖,竟是露出一張粗糙卻幹淨的臉。
盡管輻射已經在他的臉上留下了不甚健康的痕跡,但對於大多數拾荒者來說,這已經是極其健康的臉色了。
他向克夫特欲首:“克夫特,麻煩估個價。”
盡管克夫特尚未完全抬起頭,但他還是馬上聽出了那個聲音。
那個一年前出現在拾荒者的年青人的聲音。
拾荒者永遠不缺人。今天剛有人一身爛肉地死在廢料堆,明天就有無數人帶著絕望或麻木走進堆積如山的垃圾場。
吸毒破產,賭輸的賭鬼,欠下高製貸的打工人,被趕出來的妓女,被裁出公司的職員……………什樣的人進了這牌巨大的垃圾堆,都會很快變成貨真價實的一灘“爛泥”。
除了他。
“喂,老克夫特,發什呆呢?快給我估個價。”
來人笑著催促道,口鼻部不斷翻滾出熱氣———沒辦法,核冬天導致的氣候紊亂導致梅雨季節依然濕冷無比。
老克夫特從發愣的狀態中擺脫出來,答應了一聲,清點起地上的垃圾。“
殘缺義腿一隻,音響一個,車載智腦一台,未知芯片八枚……………”
站著的男人如一具塑像,任雨水從帷帽下緣匯成水流,遮蔽視線。
老克夫特清點了兩遍,把手的老式計算機敲得哢哢響。
“六百信用點。”
男人也不付價還價,向著老克夫特叉手行了一禮:
“多謝,現幣。”
克夫特趕忙回了一禮,從身後的保險錯點出六張大鈔,遞到年輕男人的手上。
這其實不是一個回收站的掌櫃應該做的。
但麵前這個人有理由讓他這做。
一年前,這個人帶著一張拾荒證來到了十一區甲三號垃圾場。
看起來改造率很低,雖然有些古怪,但是看上去沒什武力。
當地黑幫,青紅會的附庸分堂按例上門要他交納保護費。
沒人知道他具體說了什,隻能知道肯定是不交錢的。
黑幫頭子大怒,二話不說直接就想把他做掉,讓他下輩子再來學會這片土地的規矩。
結果第二天,整個幫派分堂就被綁在了在了電線杆子上。
有人說,他先幹掉了分堂的堂主“義手銀眼”。
然後半夜偷偷潛伏進了分堂的堂口。
當時會眾基本都在聚眾吸毒。
猝不及防之下被全部射殺。
甲三場的人都以為,他將惹來青紅會本幫的怒火。
但他隻是和其他人一每天跋涉在成片的垃圾堆,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
不久,青紅會又派人進駐甲三場,重新收起保護費。
隻是不知道為什,收的錢少了很多。
沒有去找他的麻煩。
這個年輕人依然隻是每天和其他人一起埋在垃圾堆。
但老克夫特知道,自從他來後,連每天死在街頭的人都變少了。
甲三場的或多或少都聽過他在做什,但隻有少數人親眼看到過。
例如老克夫特。
“這錢,應該不夠馬萱這次的藥吧。“春到男人轉身準備離開,他忍不住問。
風衣下的身影頓了一下,抬手調了調帽沿。
半晌,說到:
“沒了。”
克夫特愣了愣,少傾,向著男人撫胸致意。
這就是克夫特從不克扣他的原因。
馬萱,被放逐的流鶯,毒癮重症,賽博精神病三期,梅毒重症,卻比預計足足多活了半年。
克夫特是“青紅會”下派的回收站掌櫃,按慣例,克扣,漂沒拾荒者所得是常事。
直到他偶然間看到了這個男人在做什。
即使是鐵石心腸,也得稍稍放軟些吧?克夫特心想。
這是他嚐試救的第幾個了?克夫特不知道。
“他們都活不了的,有什意義呢?”
他看著男人遠去的背影,忍不住喊道。
男人停在原地,輕輕的笑了,吐出的氣息不斷結成白霧。
“能活著見到明天的太陽,就算有意義。”
他向克夫特抬手,長長地作了一個揖,而後轉身離開。
克夫特看著他消失在拐角處,長歎一口氣,對著男人的影子,撫胸深鞠一躬。
真是個可敬又固執的人啊。老克夫特想。
這個人在垃圾堆結結實實地泡了一年,雖然麵色在輻射和其他亂七八糟東西的作用下顯得很疲憊,可是一點畸變的跡象都沒有。
之所以改造率不高,也許是在哪找別的醫生把自己保存的肉體又裝回去了。
看起來,真的不像是一個-----在街頭苟且求活的普通人。
一個及時抽身的街頭傳奇?
還是一個落魄的公司中層子弟?
老克特有時常想。
“還是說………”
一個可怕的念頭從老克夫特心頭升起,冷汗差點從後背湧出。
“應該……不會吧。”
克夫特搖搖頭,把這個荒謬的念頭壓進胸膛,轉過頭來,歸置對方送來的“貨”。
男人走在泥濘道路中央,霓虹一束接一束地掠過他的局膀,撞入飛濺而起的雨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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