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潤生看見了山大爺,大爺一臉平靜內斂。
這還是自記事以來,潤生第一次看見自家爺爺臉上露出這樣的神情,畢竟他爺爺一直脾氣暴躁,喜怒於色。
譚文彬看見的是自己父親譚雲龍,若是單獨把高塔上那張臉摳出來,很適合貼在墓碑上,再將鏡頭拉遠,是雨幕下哭泣的母親無助的自己以及周圍一眾身穿警服的父親同事,外加給家屬做最後安慰的局領導。
林書友看見的是自己爺爺,畫著官將首的妝容,卻不再殺氣騰騰,反而透著一股子蕭索與死寂。
趙毅看見的是田老頭,死氣沉沉的,像極了殘廢後送回家一開始躺床上一動不動盯著天花板的模樣。
後來還是自己再三勸慰,讓他幫自己繼續舂草製藥,這才讓他重新煥發出了希望與生機。
「……」
趙毅嘴角勾出一抹笑。
本少爺居然在這看見的是你。
等回去後,把這件事跟老田一說,老東西保管會開心地在床上翻轆。
阿元看見了一隻白色老猿,頭頂開蓋,頭沸騰,白花花的,竄著熱氣。
老猿眼沒有光彩,像是早已接受了這般宿命。
虞妙妙看見了一位不怒自威的老嫗,其在虞家的地位,相當於柳玉梅在柳家,是當家老祖母的人物。
可看著看著,祖母臉上長出了絨毛,眼珠圓潤,唇畔長須。
虞妙妙眼,也隨之流露出一抹迷茫。
她分不清楚自己看見的到底是誰,因為她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誰。
李追遠看見了一張臉,但隻是一張臉。
這張臉似乎很努力地想要變化出某個模樣,卻始終未能成功。
上次在阿璃夢,李追遠就沒能看見那位黑袍人的臉。
原以為是那人故意遮掩了真容,看來是誤會他了,不是人家故作高深,而是人家沒能從自己這看見屬於人的一麵。
陰萌看見的是自己的爺爺,然後爺爺很快就消失。
她心隨之一慌。
她最敬愛的就是自己爺爺,但這種孺慕之情,在十年如一日的悉心照顧中,早已被歲月磋磨。
爺爺的臉消失後,變成了一張特殊的臉。
這張臉沒有人氣,如同泥胎塑像。
在豐都,到處都是他的雕像與畫卷。
自懂事時起,陰萌就被爺爺反覆告知,自己的先祖是陰長生,自己身上流淌著他的血脈。
而當陰長生的神像臉,被映照出來時,高塔上的那口鍾,再度響起。
「嗡!」
除了李追遠,所有人的目光都隨之一滯,又很快恢複。
大家內心都無比忌憚,氛圍極為壓抑。
很難想像,要是與這樣的存在動手,到底是多可怕的一件事。
不用術法,不用陣法,甚至都不用言語……
人家隻是簡單地站在那,你的意識與情緒,就自動受其牽扯。
忽然間,明明沒有陽光能照射進這,可亭子上的飛簷卻在此刻熠熠生輝,光彩灑落在餐桌席麵上,開始流轉。
雖無聲卻自明:請君入席。
很早就發現了,這一浪規則感很濃厚,這也就使得一些固定流程,必須得走一遍。
對此,大家都心知肚明,早已理解。
隻有李追遠,特意看了一眼陰萌。
少年懷疑,這次可能還真不是什固定流程,而是陰家人行走江湖的特殊角色定位,又一次被觸發了。
先祖的餘蔭能讓後世子孫有著更好的吃飯機會,陰家人深刻詮釋了這一點,他們是真拿它當飯吃。
虞妙妙和阿元率先進了亭子,雖然是無主席,但她還是很自然地選擇坐在麵朝來時白道的位置。
潤生和譚文彬分別貼著他們倆的位置坐下,他們身體狀態最好,算是一種隔離保護。
眾人都坐下後,空出了一張椅子。
趙毅往李追遠身邊一坐,指了指麵前的酒杯,笑道:「咱哥倆喝一杯?」
酒杯位置的正上方,對著露口,有珠水間隔滴落,讓其在桌下熱浪不斷蒸發的同時又能得到補充,很是精妙。
李追遠搖搖頭:「大腦發育階段,不能喝酒。」
趙毅嘴唇囁嚅,心道:你這腦子,還需要再長?
不過,他也就是說說,也沒真敢喝這的酒。
至於桌上的菜,看起來是色香俱全,但這已經不知道被擺在這多少年了,算是地地道道的僵屍肉。
沒人舉筷動杯,大家都安安靜靜地坐著,等待這一流程走完。
潤生不斷咽著口水。
李追遠開口道:「潤生哥,想吃就吃吧。」
潤生很是意外和驚喜,笑著拿起筷子開始夾菜。
在虞妙妙和阿元瞪大的目光中,他將這些佳肴送入口中,享受地咀嚼。
吃這些菜時,他不用就燃香。
以往潤生跟隨李三江坐齋時,開席後會被安排進一個角落,李三江吩咐主家給他配上些菜和一小桶飯。
這不僅是因為潤生吃飯習慣比較特殊,更是因為他飯量太大,真上桌敞開了吃,同桌人肯定吃不飽。
不過今天這頓,沒人和他搶,都是他的。
眼前的菜禍禍完了,潤生站起身,去夾遠處的菜。
譚文彬想把自己麵前的菜端給潤生,試著用手拿了一下,卻發現席麵上的碗碟全都固定在石桌上。
這並不是一開始就這般打造的,而是放置太久不動,導致了粘連。
譚文彬隻得拿起筷子,幫潤生夾菜。
阿元也站起身,幫潤生這個忙。
雖然雙方立場相對,以後也會分個死活,但這並不影響他對潤生的欣賞。
虞妙妙開口問道:「你能吃?」
阿元搖搖頭。
虞妙妙:「那他呢?」
阿元再次搖搖頭。
陰萌小聲道:「難得見潤生吃得這開心,隻有這一頓。」
譚文彬:「這又不難。」
陰萌好奇問道:「你有辦法做?」
譚文彬點點頭:「首先,找一隻年紀能當祖奶奶的雞,再找一隻能當祖爺爺的鴨,然後把它們做成菜。」
起初,沒人知道入席的這一流程得走多久,但漸漸的,大家就看到了倒計時。
因為,潤生快把桌上的菜吃完了,都沒菜了,那席麵肯定得結束。
眼瞅著潤生已經在做最後的打掃戰場了,餐桌邊的其他人,開始不時地將目光投向那座高塔。
那張臉,沒再出現過。
他用手輕輕拍了拍肚子,不靠主食,純靠菜肴把肚子填滿的感覺,真好。
就在這時,石桌中間先凹陷下去了一塊,隨後又緩緩升起,上麵放著三個一模一樣的牌子,牌子上有著和先前三人掌心一模一樣的印記。
虞妙妙目露精光,似是等待許久。
阿元站起身,去幫她拿,可手剛觸及一塊牌子,牌子上就燃起了火,他馬上將手挪開,火焰熄滅。
虞妙妙隻得自己伸手去拿,這次,牌子沒有著火。
看來,隻有先前獲得請柬的人,才能在此時有資格拿這個牌子。
李追遠和趙毅,也分別拿了一塊。
牌子一入手,心中就仿佛立刻產生了與那座高塔的呼應。
持著它,能進塔。
虞妙妙已迫不及待,起身離座,徑直向那座高塔走去,阿元緊隨其後。
趙毅和李追遠倒是不急,依舊坐在椅子上。
李追遠握著牌子,目露思索。
趙毅則將牌子在指尖把玩,將其不斷彈飛再接住。
兩人目光不經意對視一眼,都能讀懂對方的心思。
都到這一步了,規則依舊存在感十足。
這很難不讓人去深思,這一浪的真實目的。
趙毅:「我開始懷疑,我們這一浪過來的作用,到底是什。」
在「作用」倆字上,趙毅加了點重音,他故意沒用「目的」和「意義」這兩個詞。
「作用」更像是工具,一件物品,被擺放到需要其在的位置。
李追遠:「那些在爭奪第一塊碎玉中,死去的人,他們的作用是什……」
趙毅:「以他們的死亡,換得開門開席的機會。」
李追遠:「……我們的作用就是什。」
「哈!」趙毅連續大幅度地點了幾次頭,「的確是這個理。」
以往走江中,規則感並不強烈,大家還需要自己努力尋找和分辨線索。
自由度被大大降低,而這,似乎也預示著最終結局的不可逆。
第一輪中因爭奪碎玉而死的人,變成了耗材,可誰又能保證,第一輪獲得請柬的勝出者,就不是另一種耗材?
李追遠:「所以,是三份請柬,三選一。」
這是天道的審美,它不會設必死局,無論何時,依舊會給你掙紮機會,哪怕隻是表麵上的。
如果是三選一的話,二人這點信任度還是有的,那肯定是將那傻妞推出去。
趙毅:「那如果是三選二呢?」
李追遠:「要是三選二,這得看是否有外力條件幹預。」
說這句話時,李追遠看向那座高塔。
不出意外的話,高塔內,應該就存在著幹預條件。
趙毅:「要是沒有外力條件幹預呢?」
李追遠:「我會先解決她,再解決你。」
趙毅:「要是有外力條件幹預呢?」
李追遠很坦誠地說道:「我會想辦法和她聯手,一起先解決你,因為你有腦子。」
趙毅笑道:「在這一前提下,她不應該得和我合作,先解決你?」
李追遠:「她可能沒這個腦子。」
趙毅點點頭,深以為然。
「喂,你們兩個還在等什。」
虞妙妙站在高塔前朝著這喊道。
李追遠和趙毅走出亭子,向高塔走去,其餘人也都跟上。
高塔大門上,有三麵古樸的銅鏡,銅鏡向下折射出三道幽光,落於地麵。
虞妙妙手持她的牌子,將其放在一道幽光中,另一隻手揮舞催促。
李追遠和趙毅也拿出自己牌子,讓其在幽光中沐浴。
「哢嚓……」
塔門開啟。
虞妙妙率先走了進去。
她的急切,代表她對這內情線索的掌握。
虞家人,顯然對這有著更深的認知,這並不奇怪,畢竟有先人在這任職當老師。
不過,先前虞妙妙說,她可以將這的線索進行分享。
從漩渦黑水出來,再經過這長長的白道,李追遠都沒對她提起這件事。
她後來裝睡,也是有這部分原因。
她不想說,能賴就賴。
李追遠也不想問,因為問出來的結果,不一定是真的,而且就算她真的願意把真的說出來,也不見得是「真的」。
若是虞家真掌握了這正確的秘辛,那虞藏生也不至於陷落至此。
不保真的信息,閑暇時可以聽聽,看看能不能篩檢出些許有用的,但在這,又是如此關鍵時刻,沒必要去接受這種誤導。
隻是,自己不問,趙毅為什也沒問?
他是見到了虞藏生,可趙毅並沒有。
李追遠用餘光瞥了一眼身側的趙毅。
少年明白了,正因為自己沒問,所以趙毅也就覺得沒必要問。
他是把自己當梯子了。
前有山峰,則登高而望遠。
他現在還真有趙無恙遺風。
在李追遠和趙毅走入塔門後,塔門隨即關閉,其餘人都留在外麵。
一樓的光線有些昏暗,點的是長明燈。
趙毅:「這到底是什風格,外頭要是翡翠又是白玉,亮得人眼睛生疼,反倒是在這最頭最核心位置,居然點起了燈。」
一樓很空蕩,但四周牆壁上,有著壁畫。
和先前在白道上一塊塊單獨的石板雕刻不同,這的壁畫有著明顯的延續性。
虞妙妙沒在這停留,直接上了二樓。
真是個自大的姑娘。
就算是父母告訴你的信息,該驗證時還是得驗證。
虞妙妙剛上二樓,二樓樓梯口處就傳來了一陣鈴鐺聲。
李追遠和趙毅不為所動,反正他們待會兒也是要上去的,現在還是沿著牆壁,快速把這的壁畫給過一遍。
壁畫初章描繪的是一幅神女飛升圖。
不過,這圖並不唯美,反而很是血腥殘忍。
她的鮮血向下流淌,順著腳尖滴落後,繼續順著地麵流走。
這血流的痕跡,尤其是那個V型,讓李追遠想起了自己看的麗江旅遊地圖,應該就是長江第一灣。
所以,這幅圖的寓意,和誇父追日死後的身軀化象有相似之處。
神女的血液化作河流,那她正褪去的皮肉以及其它部分呢?
看著畫中脫離神女軀體的碎裂皮肉,泛著一抹特殊的綠色晶瑩,是不是就是這的翡翠?
李追遠不信神女飛升這件事。
但他能理解,這第一幅畫,應該是用來解釋這座秘境形成的原因。
接下來幾幅畫,意義不大,記錄的分別是某某不知具體是誰的人物來到這,這也漸漸出現了人為建造的痕跡。
李追遠和趙毅都將它們快速略過,因為畫中出現的建築,和他們來時所見的不一樣。
顯然,眼下這的建築和布置,應該是後頭有一位徹底定型過,那之前的種種,就沒看的必要了。
這一略,就直接略去了三分之一。
終於,在一幅畫中,出現了台階和三座石門的雛形,有大量的民夫在其間工作。
自這開始,畫風轉變了,變得更細膩也更現實。
顯然,作畫者本人也清楚,前麵那些描繪的都是神話傳說。
一座書院,在這開辦起來,吸引越來越多的人,在這學習與交流,包括接受諸侯貴族的朝拜。
接下來,就是書院的發展史,以及這建築的徹底定型。
又是三分之一過去,畫風也又一次發生改變。
這所有人,全部跪地朝拜,有綠色的江水,自天上灌入,將這徹底填充與淹沒。
沒人掙紮,沒人反抗,雖然畫中形象無法細膩到看見表情,但依舊能從群像表現中,看出一種激動與渴望。
然後就是高塔的內部,畫中高塔門窗大開,自二樓起,每一層都能看見很多人在飲酒作樂,暢談瀟灑。
看到這時,趙毅和李追遠都下意識地抬起眼簾,向上瞅了一下。
看來,這座高塔,不僅是先前露麵的那一個,應該還有很多人。
他們現在顯然不能這活潑了……但他們應該還在這。
下一幅畫中,高塔前出現了一群人。
數了數數目,不詳,用的是第一人稱視角,站在人群間,看向前方的高塔。
趙毅:「我原本以為會畫八個或者九個人呢,這才有意思。」
李追遠搖搖頭:「你就這想當天命人?」
趙毅:「嘖,我喜歡這個稱謂。」
最後三分之一的篇幅,站在作畫者角度,他畫的其實是未來。
簡而言之,就是會有一群人來到這,進入高塔,開始登樓。
走著走著,他們每個人身邊,都會多出來一個人。
因為這的人物,用的是兩種繪畫方式,能清晰分辨出來「天命人」和高塔內飲酒作樂原住民的區別。
天命人進塔後,逐層向上走,走著走著,身邊都會跟隨起一個,原本在塔樓暢談瀟灑的人。
趙毅:「這的意思是,我們要去找一個同伴?」
李追遠:「嗯,外部幹預條件來了。」
畫中意思很隱晦,卻又很清晰。
趙毅臉上露出笑意,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他現如今的劣勢,就不再是劣勢了。
倒數第二幅畫,是兩道重迭的人影,一縷特殊的霞光,照射在他們身上,他們敲響了那口鍾。
最後一幅畫,畫卷上方,出現了一隻潔白晶瑩的手,像是在做接引,上方出現了真正的天門仙宮。
畫卷下方,高塔內跪屍坑內所有翡翠內的黑影,甚至包括白道上的歌姬舞女,全部都飛離了地麵,集體向著仙宮而去。
這密密麻麻集體飛升的畫麵,有一種異樣的恐怖感。
李追遠伸手指了指倒數第二幅畫中高塔頂樓敲鍾的畫麵,敲鍾的是兩個迭影,但能瞧出,一個是天命人一個是高塔原住民。
趙毅:「隻能活下來一方,三選二。」
趙毅又指了指前麵畫中的「那群人」:「既然故意用不詳數目來表示,證明這每隔一段時間,都會進來一批人,大家都想敲動那口鍾。你再看這一幅畫中,敲鍾成功後,霞光籠罩,這是大機緣,仙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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