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彬哥,外頭風好大啊,還好咱營地的帳篷結實。”
“那是,也不看看是誰修的。”
“嘿嘿,別說,三隻眼在這方麵確實有天賦,而且在當隊長方麵天賦更大,到哪兒都能當上隊長。”譚文彬與林書友一人提著兩口圖紙箱,在大風行走。
在前方能看見羅工辦公室時,譚文彬用手肘輕撞了一下林書友。
林書友會意,曉得接下來得謹言了。
走進辦公室帳篷,羅工與小遠哥並排站在一起,二人都拿著筆對著麵前的圖紙做著交流,薛亮亮則組織著其他師兄們工作。
哪怕譚文彬和林書友靠優秀成績拿到了獎學金,但這種高端局,也不是他倆這大二學生能參與的。事實上,他倆才算是走後門過來鍍金的,屬於羅工買小遠哥時店家要求必須配的貨。
之前在軍休所時,潤生負責提熱水瓶打飯,他倆生態位也就比潤生高一級,提文件圖紙打鋼筆水兒。不過,這種事本就是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日常打雜之餘,看哪位師兄有簡單的活兒,就主動湊過去問問,能幫忙做的就做做。
大家都是這過來的,畢竟能有實力與眼光成為圈內項目領頭人的,隻有那些個,絕大部分看起來高大上的行業,大量填充的還是高級熟練工,本質上和太爺家養的騾子差不離。
薛亮亮接了電話,應了幾聲,掛斷後,走到羅工身邊:
“老師,翟老那邊讓小遠過去支援一下。”
羅工皺眉,發火道:
“他把小遠借過去,那我們用什!”
項目施工過程中,會遇到各種各樣的變數,方案一直處於動態修訂中,其繁瑣程度遠勝項目開始之前。發完脾氣後,羅工冷靜下來,對李追遠道:
“小遠,你去吧。”
“嗯,好。”
“早點回來。”
“我明白。”
羅工麵露苦笑,這像是又回到了很早以前,每個項目組為學校“計算機機時”搶得頭破血流。薛亮亮提醒道:“小遠,翟老所在的那塊營地,安檢很嚴格,你最好把個人用品放在這,省得過安檢時麻煩。”
“好。”
李追遠將口袋的鋼筆和圖紙拿出來,連帶著那本《無字書》,一並放在了自己辦公桌上。林書友:“小遠哥,外麵風大,我陪你去吧。”
薛亮亮:“不用,那邊有專門的接導員,我打個電話安排一下。”
等李追遠走到營地那塊區域時,一輛吉普車已經停在那等著自己了。
司機與陪車人員坐在車上,後背筆直。
這邊營地安保等級是下去了,翟老那邊的營地安保等級則比原本更高。
主要是挖掘出來的“文物”全都往那邊送、就地研究,出事兒的概率極大。
途中,李追遠看見下方山路上,有一支拖拉車隊伍正在向這邊行駛。
瞧見吉普,領頭的拖拉機先降速,又拿著燈朝後照了照,示意隊伍先停下來讓道。
錯身而過時,李追遠看見了趙隊長。
他胡子很久沒修過了,脖子上掛著一條毛巾,胸口還別著一枚新勳章。
勳章是昨天才頒發的,一輛卡車在運輸過程中側翻差點滑下山坡,他帶著人不僅將司機救出來了,還把卡車連帶上麵的貨也都搶救了回來。
趙隊長拿起一個大茶缸,揭開蓋子,晃了晃,喝了口水,咽下去後,露出一個笑容。
這笑容,標準得可以上那以勞模或先進工作者為主題的年畫。
等李追遠過去後,趙毅對著後頭又打了一下燈語,隊伍繼續前進。
起初,他對自己隻能當一線施工員而姓李的卻能做設計,是有些憤憤不平。
但在真正參與到一線勞動後,趙毅發現是自己以前目光狹隘了,飄了。
雖然打小因生病,趙毅過得比世上九成九的人都痛苦,但身為九江趙家的少爺,他除了給姓李的打工外,其實沒真正意義上參與過生產勞動。
最近的這番經曆,讓他收獲良多,仿佛又接受了一遍教育。
先祖趙無恙那樣的草莽,不是指一無所有的瀟瀟灑灑,而是比那些江湖世家子弟,更懂得什叫從無到有的建設。
一本《走江行為規範》一本《先祖筆記》,趙毅覺得,這一趟姓李的江,自個兒真的沒白蹭,哪怕事後姓李的翻臉不認賬,他到目前為止,也已賺得盆滿缽滿。
抬頭,看了看烏沉沉的天空。
趙毅知道,真正的最後一刻,就要來了。
換算一下,把進入這的施工階段,當作以往走一浪時的前中期準備、調查、摸索,時間上還正好對應上了。
趙毅朝著後頭的拖拉機師傅大聲喊道:
“往後傳,天氣變了,送完這趟今天肯定就要收工了,都麻利點,早點送完早點到鎮子上,我請大家喝酒樂!”
一輛輛拖拉機師父往後傳,傳到後麵就成了:
“趕緊送完,隊長要請大家洗腳樂!”
效果異常得好,惡劣天氣下不僅沒拖拉機掉隊,反而後麵不停按喇叭,催促趙毅這頭車加速。兩個營地,分屬大工地兩端,不過李追遠所在的營地在陣法外,而翟老所在的營地在陣法範圍內。穿過大陣區域的進出口時,還得接受一輪檢查。
李追遠是一天天親眼目睹這座大陣被修建起來的,這座大陣對他,毫無秘密可言。
可也因此,這座大陣讓他毫無辦法。
它很簡單,越簡單就意味著越沒破綻。
它是由小陣並中陣再並大陣、層層級級串起來,這種陣法在運行時,需要每個小陣位置都得有專門的維持人員。
就像是最開始營地的探查“照妖鏡”,一開始都處於物理斷連狀態。
李追遠可以簡單破掉或者掌握每一個小陣,卻無法借用與調動這座大陣。
除非,他能拿到這座大陣的真正指揮權。
“這才是重劍無鋒啊。”
當你背後有一座龐大巍峨的機器可為你提供助力與驅動時,很多技巧性上的東西反而成了雞肋,首先要確保的是安全性與穩定性,然後,直接橫推過去即可。
這就是江湖私鬥與煌煌公器的區別。
經過安檢,李追遠被領向翟老的新辦公室。
營地空曠區域,有一口口木箱,頭盛放著各種最近挖出來的文物,僅僅是這些,拿來填滿一座大博物館都綽綽有餘。
可惜的是,高句麗王朝國祚雖然很久,但在大多數人的曆史觀感上,它一直是中原王朝的反麵背景板存在,想單純靠這個來發展旅遊業,有點難。
翟老辦公室很安靜,麵擺著各種精巧的物件,還有一座一人高的石碑,辦公桌上更堆滿了拓印版。“老師,你看起來憔悴許多。”
“沒辦法,人老了,工作強度一大,就休息不好,現在每天都靠安眠藥才能小眯一會兒。”翟老從口袋,將一個白色的藥包拿出來,放在了辦公桌角。
營地有專門的醫務室,各種藥品都有供應,不過,一些藥品會進行定量管控,不會給你一整瓶,而是拿類似存放兩寸照片的小紙袋裝給你。
“這藥可不能多吃。”
“我知道,來,幫我翻譯一下這些。”
“好。”
李追遠翻譯的,是很多代高句麗國王在這祭祀時所行的祭文。
在他們的語境,這就是“天的意誌”直接化身,在這祭祀禱告,可以保佑他們國泰民安、世世代代。
翟老讚揚道:“你翻譯得很好,有時候我真奇怪,就算是再聰明的小腦袋也不至於這離譜,跨行業也能適應得這快。”
李追遠:“家有人從事考古行業,小時候耳濡目染了些。”
翟老點點頭:“怪不得,那怎想著改行做這個?”
李追遠:“老師您不也是一樣,您明顯更喜歡研究這些。”
翟老退休後,就癡迷於曆史文化與考古方麵,他對高句麗方麵的研究也是他能參與這次調查項目的關鍵原因。
骨子,翟老其實是個偏文藝內斂的人,這也是他在團隊建設與發展上,比羅工弱太多的原因。翟老笑了笑:“時代的需求不一樣,民國時大師不是很多。”
李追遠把麵前這部分翻譯完了,放下筆,揉了揉發酸的手。
翟老將這些文稿拿起來,遞送到外麵,讓人轉交給其它課題組。
然後,翟老泡了兩杯茶。
李追遠記得羅工的吩咐,事兒幫完了就趕緊回來,但少年還是坐下來陪著一起喝茶。
見“師父”一麵可不容易。
而且,這次“師父”雖然表現得無比穩當,可這穩當,也透著一股子心急。
池,很看重這次機會。
或許是上次借豐都工程的事,攜大勢以鎮菩薩,讓池嚐到了甜頭。
這次又有相似的機會,池想再來一場複刻。
李追遠猜測:
鎮壓自己得功德,鎮壓菩薩得功德,“老師”的野望不小,池還想繼續找新的角色進行鎮壓,把自己的陰司地獄,再狠狠往上提升一個規格。
翟老:“看了那些,有什感觀?”
李追遠:“其它的祭祀文化,都有一個過渡,或者叫遞話人的角色,這不一樣,這座祭祀場所的主人,特意隱沒了這一職位,把自己打造成了上天意誌的絕對化身。”
翟老:“是的,這下麵的曆代主人,或者叫主持,將自己的意誌與上天意誌強行掛鉤,這意味著它掌握的不僅僅是釋經權,它還在寫經。
正常邏輯下,世俗權力是不會允許這種僭越的怪胎存在的。”
“所以它消亡了。”
翟老指了指自己桌上桌下擺著的厚厚文件資料:
“沒任何證據表明,它是被世俗權力所摧毀的,無論是高句麗王朝還是中原王朝對高句麗的攻伐,都沒有相關記載。
而且,從目前的施工進度所帶來的發現來看,這座地下建築本身,並沒有遭受來自外部侵襲破壞的痕跡。
它更像是一夜之間,忽然就從曆史長河中被抹去了。”
“您覺得,是什造成的?”
翟老喝了口茶,緩緩道:“隻是做隨意發散猜測,不會見於文字與記錄。”
“老師,我也隻是隨意聽聽。”
“小遠,你說,像這種寫經釋經都要抓在手的怪胎祭祀場所,除了被世俗權力所不允許存在外,還有哪樣的存在,對它也是極度反感的?”
李追遠伸出手指,指了指頭頂。
翟老壓低了聲音:“小遠,你信有天譴這種事?”
李追遠搖了搖頭:“我是個無神論者。”
翟老拿出一個厚厚的本子,將它推到李追遠麵前:“你剛剛翻譯的是中後期的祭祀碑文,這麵是我收集和翻譯的前期的,看看有什不同。”
李追遠將本子拿過來,快速翻閱,很快,少年就發現了區別。
“前期,它就是一個傳統的祭祀場所,高句麗權貴把這當作向天禱告的中轉地,這的主持者,也隻是把自己視為天道與人間的遞話者。”
“你覺得是什原因造就的這一變化?”
“野心的膨脹?”
翟老:“這個回答,似乎太老套了些。”
李追遠點點頭:“我也這認為。”
翟老:“我更認為,是一種誤信。”
李追遠:“誤信。”
翟老似乎是累乏了,他用手撐著額頭,打起了欠。
“它可以是,也可以不是,當被需要時,它就是,當不被需要時,它就算是也不是。”
“老師,您怎忽然打起機鋒?”
翟老揉了揉犯困的眼睛:
“當它漸漸意識到自己變得不再是時,就會瘋狂地企圖證明自己還是,到了這一階段,哪怕它口頭上依舊不斷稱頌高呼自己秉持上天意誌,其實已經淪為了上天意誌之下最大的反叛者。”
翟老腦袋低了下去,他趴在了辦公桌上,睡著了。
李追遠坐在椅子上,消化著這句話。
這是那位“老師”,借眼前老師之口,給自己傳遞出的答案。
天道沒想現在就把自己這把刀給折斷,自己對天道還有用。
比如,李追遠就挺期待的,自己這個“老師”繼續將地府擴張出去,天道會不會在折斷自己前,先給自己安排一出師徒相殘?
《無字書》的它,口號是秉承天道意誌來殺自己這個“邪祟”。
是實話,可實話放在不同時期,它不一定正確。
它是強行拗著天道的皮,想拿自己當跳板,實現它的某種野望。
不負責任的猜想,這會不會是:過去被廢棄的鏽刀與自己這把新刀之間的爭寵?
原來,天道是不站在它那邊的。
自己這“師父”正是看出了這一點,所以才如此積極地參與這一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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