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斷電話。
阿璃伸手指向煙架上的那包煙。
若是畫麵定格,從女孩指尖畫出一條直線,可以精準地連到那盒煙的中心。
但這世上,不是誰的眼睛都是尺。
尤其是對第一次單獨一個人來小賣部買東西的阿璃來說,她不能像老熟客那樣,直接一句“拿包煙”,張嬸就知道對方抽什、自己該拿什。
“是這包?”
“還是這包?”
“這包是吧,確定?”
女孩沒有算到張嬸會在拿煙時,額外多出這多互動環節。
每一次搖頭或點頭,對阿璃而言,都是一輪酷刑。
在她的視野,張嬸小賣部就是一隻敞開著的血盆大口。
張嬸以及周圍的這些嬸子們,則是一群狀態各異的邪祟。
女孩知道這不是真的,但她夢的場景早就浸潤了現實。
在遇到男孩之前,她習慣於坐在屋內,雙腳踩放在門檻上。
因為病情已經發展到,她恐懼現實超過夢境,畢竟夢的醜惡與扭曲隻是一方天地,但現實,卻是無限大。
“好,給你。”
張嬸終於選中了正確的煙,將它推給了女孩。
阿璃將已經濕了的鈔票,放在櫃台上。
張嬸拿起鈔票,問道:“還要不要點其它的?”
阿璃搖頭。
這次,舒服很多,因為預案有這句問話環節。
張嬸打開鐵盒子,開始找錢。
阿璃看著張嬸找零的動作。
“給你,你數數,看看有沒有多給你,。”
張嬸笑了,周圍的嬸子們也笑了。
這笑聲,在阿璃耳朵,像是邪祟們集體施嘲。
阿璃拿過錢,轉身,準備離開。
她剛看了的,找零正好。
這樣就可以跳過站在這,把零錢再數一遍的環節。
但這次實踐,也讓她有了新的改進經驗。
下次出門前,可以提前把錢分文不差的數好再握著拿過來,這樣就可以跳過“還要什”和“數一數找零”這兩個環節。
然而,張嬸喊住了阿璃。
“來,細丫頭,嬸子請你吃塊糖。”
張嬸拿起一塊糖,遞向阿璃。
小賣部的糖果,等級分明。
這種糖,在虎子石頭他們眼,堪比仙丹,綽號也叫仙丹。
金色的糖紙包裹,糖塊外頭在嘴抿化後,麵還藏有另一種口味的糖心。
一般隻有家條件好的親戚來串門時,孩子們才會裝作靦腆且不知道價錢的樣子拿起這個。不像城的大商店,會貼價格標簽,小賣部東西基本都是買賣雙方心知肚明,有時候問個價,也隻是為了感慨一句:這貴,活不起了都!
這讓阿璃很痛苦。
他不會白拿人家的糖,她也不會。
可她又無法開口詢問這多少錢,無論是寫字還是做手勢,都會牽扯出更多讓自己煎熬的過場環節。“拿著啊,細丫頭,好吃得很,真的。”
張嬸的語氣溫柔,她是真的喜歡這個好看得不像話的小姑娘,對這個小姑娘是個啞巴,她也是無比憐惜。
阿璃知道她是出於好意,但她溫柔的神情,在女孩眼中,似是詛咒呢喃。
“來,拿著,吃,不要錢,請你的。”
對方的熱情,不僅代表自己還得再多出一輪感謝。
阿璃的眼睫毛,開始抑製不住地輕微顫抖。
這時,女孩耳畔響起了先前在話筒聽到的話:
“阿璃,下一浪,我帶你一起走。”
她知道自己還沒完全做好準備,還不能像個正常人一樣站在他身邊,但他仍是說出了這樣的話。阿璃眼睫毛平複,眼眸平靜。
女孩先看向張嬸手的糖果,再看向張嬸,搖了搖頭,隨後不做絲毫耽擱,轉身離開。
很不客氣,很沒禮貌,甚至在世俗眼,這一舉動,還很沒教養。
張嬸有些尷尬地收回手,自己找補道:“,也是,糖吃多了對牙齒不好,會蛀牙。”
旁邊嬸子接話道:“我不怕蛀牙,來,給我吃。”
張嬸笑罵道:“死相,孩子的吃食你還想著占便宜。”
回來的路上,阿璃刻意壓製著自己想要加速的腳步,她得走回去,得正常地走,不是畏畏縮縮踉踉蹌蹌,更不是逃。
村道上,時常有人騎車或步行經過,都向阿璃投來了目光,有的還主動跟阿璃打起招呼,詢問她是哪家的細丫頭。
阿璃目不斜視,很沒禮貌地無視了他們。
她沒得到滿分,但她成功接了電話還按照規矩在小賣部進行了消費。
她是一個人走出門,又是一個人走回來的。
沒得到滿分,但及格了。
若是要跟著他出門,那自己首先要做的,就是不能拖後腿。
李追遠電話的那句話,對女孩的影響很大。
很多人在想要做事與改變時,麵前都會豎起一堵阻攔你的牆。
這堵牆的名字並不是叫困難與險阻,而是你自己內心深處,渴望一蹴而就的完美。
李追遠說要帶阿璃一起出門走江,不是感性上的衝動,而是理性上的利覆蓋了弊。
這其實是一種折中。
而阿璃,也很快做出了改變,她也開始做出自己的折中。
在女孩的視角,前方是少年的背影。
他在前麵行走,自己在後麵跟隨。
出門在外,不可能像在家,他會牽著自己的手與自己並排。
前方的人或物,他都會先看見先處理先做出判斷,自己隻需要,跟上他,跟上他,一直跟上他。前方,少年的背影越來越清晰,阿璃的呼吸越來越平穩,步伐也越來越輕盈。
她現在還是無法接納外麵這個世界,但有他在的地方,就能撐起容納自己的空隙。
隻是一個電話,讓兩個人都立刻做出了新的調整,開始雙向奔赴。
柳玉梅站在壩子上,眺望著遠處正往回走的自家孫女。
劉姨站在柳玉梅旁邊,擔憂地把瓜子仁吐出,嘴咀嚼著瓜子皮。
原本在前麵田耕作的秦叔,被柳玉梅喊回來,去屋後田鋤草。
因為他留在前麵,會提前與阿璃接近,會辜負自家孫女這一輪主動邁出去的效果。
秦叔倒也沒老老實實地耕地,他拿著鋤頭,身子後傾,躲在房屋牆壁後,探出頭。
這個實誠的漢子,這輩子難得的鬼鬼祟祟。
大家都很期待,也都很激動。
以前在大學時,阿璃有過一次自己出門,買回一罐健力寶的經曆。
但那極具突發性與偶然性,是一次大膽的嚐試,卻不可持續。
這次,是小遠的電話打過來,阿璃主動去接,說明女孩正在主動融入小遠那邊的節奏。
而這,也幾乎明示著未來的發展方向。
柳玉梅沒姓氏血脈偏見,小遠在她眼,就是秦柳兩家的孩子、傳承者、家主。
隻是,如果真正擁有秦柳兩家血脈的人,能走上江麵,對她而言,於公於私、於情於理,都足以向秦柳兩家完成最完美的交代。
女孩走下村道,步入小徑。
劉姨:“阿璃走得很自然,像是以往小遠牽著她走時一樣。”
柳玉梅點了點頭。
劉姨:“如果這樣的話,咱們阿璃是不是可以……”
柳玉梅:“再等等再看看吧,走江不是請客吃飯,我們不要給小遠壓力,而且,小遠隻會比我們更希望,能夠帶著阿璃一起出門走江。”
阿璃回來了。
她站在壩子上,目光依次看向奶奶、劉姨以及屋後探頭探腦的秦叔。
算是打過了一遍招呼。
然後,女孩獨自進了屋,上了樓。
劉姨:“像是變了,又像是沒變,感覺反而更清冷了點。”
柳玉梅笑道:“清冷點好啊,我年輕時,比咱家阿璃更清冷,更目中無人呢。”
劉姨故作委屈道:“您當年可沒像對阿璃這般,寵我和阿力,哎呀,這到底不是親生的,終究是隔了一層。”
柳玉梅沒生氣,反而點了點頭:“因為我對你們抱有希望。”
阿璃來到二樓少年的房間,打開抽屜。
李追遠的錢,大部分都放在譚文彬那,手頭上的錢,則都擱這兒。
阿璃將麵的錢取出,按麵值和硬幣分類,將這次找回的零錢,也都放了進去。
做完這些後,阿璃將抽屜關閉,寫了一張字條後,拿起放在書桌上的煙,下了樓。
來到壩子上,拉起一根板凳,坐下。
這一舉動,讓原本已經在喝茶的柳玉梅,有些不明所以。
以往,阿璃是不會長時間停留在壩子上這種公共環境的,尤其是小遠不在家時,她要在小遠房間要在東屋,喜歡獨處。
柳玉梅不禁在想,難道接下來,小遠還要再打電話,阿璃還得出門去小賣部接,所以刻意在這做好準備?
阿璃的這一反常舉動,反而讓劉姨和秦叔他們有點不知所措了,劉姨做飯時扭頭瞧著壩子上孤零零坐著的女孩,連菜都忘記該怎炒了。
秦叔從田回來,去壩子上的井口邊衝腳,這次衝得,束手束腳。
整個家的氛圍,顯得有點莫名其妙的壓抑。
李三江回來了。
隔著老遠,瞧見女孩坐在壩子上,他還以為是自家小遠侯回來了,下意識地步頻加快,但在發現黃色小皮卡不在家時,他就曉得騾子們還沒回來。
剛踏上壩子,女孩站起身。
李三江止住腳步。
女孩向李三江主動走來。
李三江看了看左邊,又看了看右邊,下意識地將右腳向後回踩半步。
阿璃來到李三江跟前。
李三江有些艱難地咽了口唾沫,問道:
“細丫頭,你這是有啥事兒?”
阿璃舉起手,將那包自己費盡“千辛萬苦”買來的煙,遞給李三江。
李三江有些不敢置信,第一時間沒伸手去拿。
阿璃的手,一直舉著。
李三江緩緩伸手,把煙接住,女孩鬆開手。
女孩將一張紙,對著李三江展開。
“哦哦哦,小遠侯他們明早就回來了,好好好,我曉得了。”
女孩將紙收回,轉身,將自己先前坐的板凳提起,放回到牆邊,然後進屋上二樓回到房間。在李追遠書桌旁的椅子上坐下後,女孩閉上眼,開始深呼吸,她的全身,都在輕微的顫栗。但她很快就又強行睜開眼,明明事後的情緒還未完成平複,但她還是強迫自己再次起身,走到畫桌旁,拿起筆,蘸著朱砂料,開始畫符。
不能每做一次事後,就要花費那久時間來休息,自己得學會克服與安靜。
第一張符,失敗。
畫到一半,符紙自燃。
女孩左手指尖一指,再向邊側一甩,燃燒著的符紙飛離畫桌,化作一團灰燼後緩緩落地。
第二張符,畫成功了,但並不夠完美,符紙效果隻能激發出一半。
女孩指尖再次一甩,符紙飛出,貼到了牆壁上,快速變黑龜裂。
第三張符,女孩圓滿畫出。
放下手中的筆。
阿璃眼沒有絲毫喜悅。
少年的每一浪經曆,都會原原本本地對她講述,所以她很清楚江上是何等的凶險。
用兩張廢符的時間,來平複自己的心境,太奢侈,也會拖他的後腿。
阿璃走回到書桌前,打開抽屜,從麵再次取出錢,目光漸漸堅定。
李三江拿著手的煙,在壩子上站了很久很久。
這是他平日抽的牌子,他現在很想抽一根,再仔細嚐嚐味道。
可手指剛扯到包裝口處,在撕開前,又停住了。
他把煙盒放在鼻下,使勁聞了聞。
然後將這包煙,放進自己胸前口袋,輕輕拍了拍。
李三江轉身,看向坐在那喝茶的市儈老太太。
“我說啊~咳咳……”
不知怎的,聲音帶著點顫音。
李三江假借咳嗽,重新調整後,又往柳玉梅那走了幾步。
“我說響………”
柳玉梅抬眼看向李三江:“說什?”
李三江像是徹底服軟認輸了一般,歎了口氣:
“唉,我說啊,彩禮你開個價吧。”
阿璃下了樓,來到廚房,將一張紙遞給劉姨。
劉姨看著上麵的問題,做了回答。
隨後,整個下午,阿璃總共出了三趟門。
每次的目標,都是張嬸小賣部。
當第一次破冰成功後,接下來的消融速度,就會很快,少年電話的那句話,更是成了最有效的催化劑。
阿璃來到張嬸小賣部,指向一袋鹽。
張嬸把鹽拿給她,阿璃將正對應好的錢放在櫃台上,拿著鹽回去,把鹽交給了劉姨後,她回到二樓,開始畫符。
第一張符報廢,第二張符成功。
阿璃再次下樓,出了門,又一次來到張嬸小賣部,一隻手將錢放在櫃台上,另一隻手指向一瓶風油精。然後,柳玉梅就收到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盒風油精。
這東西,本地幾乎家家戶戶都有,蚊蟲叮咬可塗、頭暈惡心可塗、犯困疲憊可塗。
柳玉梅扭開蓋子,把小玻璃瓶放鼻下一聞,先是熏得她皺眉,隨後往指尖倒了點,塗抹眉心。嘿,別說,還真挺有用,眉頭一下子就舒展開了。
回到二樓房間的阿璃開始畫符。
第一張符沒有報廢,但隻能發揮出百分之五十的效果。
阿璃又拿著錢下了樓。
黃昏時從地剛回來的秦叔,收到了自己的禮物。
一瓶醬油。
清晨,下著小雨。
東屋臥房的燈亮起。
阿璃坐在梳妝台前,柳玉梅在給她梳頭發。
昨天,阿璃出了四趟門,去小賣部買東西。
柳玉梅很開心,鏡子的自己,嘴角也是帶著笑意。
雖然別人家小孩,很小就會嚐試學習買東西了,但她知道,這對自家阿璃而言,意味著什。這種改變,讓柳玉梅覺得,像是有一股力量,推著自己孫女在大步向前,更快地實現轉變。今天,柳玉梅給阿璃準備了一套白裙,她自己設計的,偏修身,上有青竹紋。
梳妝完畢。
阿璃站起身,推開門,站在門檻後。
女孩先向右看了看二樓房間,又向左側看了看壩子外。
她邁開步子,朝著壩子外走去。
“阿璃。”
女孩停下身形,轉身,看向奶奶。
“你是要去接小遠。”
女孩點了點頭。
“那帶把傘吧。”
柳玉梅將一把油紙傘遞了過來。
女孩接過來,將傘撐開。
“去吧。”
女孩走入雨中。
西屋,劉姨將房門打開。
“我去看看?”
昨日,阿璃去小賣部,大家是知道她要去哪的。
就是以前去接小遠放學,也是潤生騎著三輪車載著她去。
柳玉梅搖了搖頭:
“不準跟著,也不準去看著,她姓秦,身上更是流著柳家的血。當她決定往外走時,我們這些做長輩的,絕對不能成為拖累。”
劉姨將房門關閉。
坐在床邊的秦叔說道:“我都說了,不用問,主母肯定不會同意的。”
劉姨:“主母心比誰都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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