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聲聲慢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秋戀月 本章:第九章 聲聲慢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回廊上這樣大的動靜,饒是在前頭聽戲的皇帝和皇後也被驚動了。其實這事本犯不著雍正親自過問,本來嘛,皇子打架拌嘴也是常有的,隻是今兒的事著實蹊蹺,前兒養心殿總管太監高勿庸來報弘曆和弘皙為著個宮女在廊下打了起來,那宮女為了勸還見了紅,這會子正移往暢音閣偏殿屋讓太醫治著呢!雍正聽罷自然覺得事有蹊蹺,弘曆和弘皙向來和睦,且都不是愛惹事的,何故今日竟會這般不知體麵?

    如此,他便再沒了聽戲的興致,他吩咐高勿庸切莫走漏了消息,隨後又對席上的宗室貴胄了些吉祥勉勵的話後便推自個兒乏了,讓他們且聽著戲,便同皇後緊趕著出來了。

    這會子雍正才方踏足偏殿,烏壓壓的隨從儀仗便將這偌大的庭院擠得緊逼不堪。因著要避諱血房,又怕這汙濁之氣衝撞了主子,故帝後二人被直接讓到了正屋休息。屋寥寥點著幾根蠟燭,雍正端坐其中,麵色隱沒在明滅交替的燭火下,盈盈晃動著沉水之氣,油光水亮的黃花梨太師椅更將他那不怒而威的氣勢推向了遙不可及的最巔峰。

    而近旁,一早便被讓到正屋的弘曆一見皇父擺駕前來,自然不敢有片刻的耽擱,他緊趕著挪到雍正跟前撩起皺巴巴的袍角打了個千,“兒臣給皇阿瑪請安,皇阿瑪萬安。”弘曆垂首瞧著地麵,幽暗的光影卻掩不住他已然腫起的大半個側臉和嘴角垂掛的血絲,

    雍正緊抿薄唇,他也不叫弘曆起來,就這樣不發一語地讓他跪著,弘曆心得慌,卻也隻能將頭埋得更低些,無奈那貼身的襯衣,早已被冷汗浸得透透的了。

    屋靜悄悄的,偶有燭花爆破的嗶啵聲響,卻是空靈得似能聽得到回音,屋雖不時會傳來幾串沉沉人聲,可到底不過杯水車薪,終究解不了這團惱人的窒悶。

    “弘皙呢?”

    雍正沉沉一問,弘皙身旁的廝劉喜渾身一個激靈跪倒在地,“回皇上,王爺正在西稍間更衣,稍後便回。”

    “更衣?”雍正劍眉輕挑,視線往弘曆身上繞過,卻見弘曆上身本該挺括服帖的滾邊琵琶襟馬褂的領口處竟被扯壞了一角,殘破的布料正了無生氣地垂在他肩頭,一如無精打采的他。若要更衣,也該是弘曆才是。

    “是。”劉喜拭去額角的冷汗應聲回話,隻要一想到前兒的情形,他便渾身發顫,“前兒王爺抱了宛月姑娘進來的時候,奴才便瞧見王爺的手上全是血,就連袍子上也沾著了血跡,當時可把奴才急壞了,以為是王爺受了傷,可還沒等奴才話,王爺便打發奴才趕緊上太醫院將今晚當值的太醫全都找來給姑娘瞧病,奴才從未瞧見王爺這樣著急過,自然不敢耽擱,可待奴才帶著太醫回來時,卻見王爺仍舊陪在姑娘床邊,手也沒有洗,衣裳也沒有換,若不是為著要避諱,王爺是無論如何都不肯離了姑娘半步的,這不,奴才前兒見王爺好不容易從頭出來了,這才……”

    “好了劉喜,你去瞧瞧你家王爺好了沒有,順帶告訴他皇上來了,且在正屋等著他呢!”皇後如水的目光不著痕跡地自弘曆身上收回,她突地出言打斷了劉喜,滿臉的雍容笑意竟看不出任何破綻。

    劉喜答應著起身,卻行而退,他恍惚意識到四周的情形有些不對。他在心暗自吐了吐舌頭,還是主子得對,他就老改不掉這話不著調的壞毛病,難怪一樣是打跟著主子的,常軒就總能貼身跟著主子,而他卻不能。

    眼看著劉喜疾步去了西稍間,皇後這才側過身子,將案間的茶盞遞到皇帝跟前,“皇上,且喝口茶定定神吧!”雍正接過茶碗兀自啜了一口,皇後見他臉色還算和緩,便柔聲勸道:“這大晚上的,皇上就讓弘曆先起來吧!有什事回頭再問,您看呢?”

    見雍正未置可否,皇後眼波流轉間,弘曆已是會意,他朗聲謝過皇帝後即刻起身,隻他才方站直身子,卻聽得殿外傳來太監高亢悠揚的嗓音:“熹貴妃駕到——”

    屋內眾人除卻帝後二人外無不再一次烏壓壓跪了一地,弘曆不料此事竟連自己的生母都驚動了,訝然之餘,卻也多了份安心。他抬頭將烏沉沉的視線投射到門邊,但瞧一襲盛裝的額娘被一大群宮人簇擁著,背後濃黑的夜掩不去她獨有的溫婉與嫻靜,她踏進屋內,隻將視線淡淡往他身上掃過後便徑直由宮人攙扶著往走去。

    “臣妾恭請皇上皇後聖安。”熹貴妃恭恭敬敬行了禮,謙卑的姿態依然明白地彰顯了她貴妃的尊榮。

    雍正見了她倒並不覺意外,他端起茶盞低頭撇著茶葉沫子,狀似不解地問道:“前頭戲還唱著,你怎的往這兒來了?且起來坐著話吧!”

    “臣妾不敢,臣妾此番特來向皇上請罪,愧不敢坐。”熹貴妃斂眉低目,發間的步搖璀璨生輝,“前兒臣妾在席間偶然聽聞弘曆與理郡王之事,心中驚怒,便再無心於席間多待,隻求能盡快趕來向皇上請罪。臣妾無能,沒能教導好弘曆,這大好的中秋夜,倒任由他白白掃了皇上皇後的興致,還請皇上治臣妾教子無方之罪。”完,她便俯身磕了個頭,雖是請罪,可字字句句莫不是含嬌細語,直得人心都軟了。

    這熹貴妃是雍正還是皇子時便在潛邸伺候著的人了,如今雖已至中年,可眉眼間卻仍清晰可辨當年風采。宮中佳麗萬千,自然不乏仙姿玉貌端麗冠絕之人,莫旁的,就單皇後,那便是極美的,可與皇後的美相比,熹貴妃的美貌卻又更添了一份與世無爭的超然於灑脫,盡管她這會子正滿臉的不安,但就算是愁容滿麵,卻仍是人麵桃花,情致兩饒。

    “事情的始末尚未知曉,這會子便治不治罪的話不免為時過早,況且此事即便弘曆有錯,又與你何幹?地上涼,快別跪著了,趕緊起來坐吧!你們也都起來吧!”

    正著,門邊人影晃動,卻是弘皙翩然而至。他已然換上了幹淨的長袍,淺蔥色的琵琶襟馬褂穿著倒還精神,隻他的臉色鐵青晦暗。他踏入正屋,見了眾人,不免微微愕然,前兒劉喜來告訴他皇上皇後來了,卻不曾想熹貴妃也在,他不動聲色,隻上前恭恭敬敬伏地打了個千並依次向眾人道過萬福,一旁的弘曆見了他雖心有氣,可皇帝麵前,他自然不敢失了禮數,即便不情願,他也隻好朝著弘皙躬身作揖,隻不過起身時,他又惡狠狠地瞪了弘皙一眼便是了。

    弘皙因滿心記掛著宛月,自然沒心思理會弘曆,就見他心神不寧的立在一旁不時朝間張望,影影綽綽的,他似乎瞧見太醫的身影交錯穿梭,偶爾的,更有幾聲低弱的低歎隔著帳幔幽幽傳來,注入他心底,直燃起了火燒火燎的焦急。恰巧此時,有個宮女端著個銅盆自間出來,弘皙也顧不得旁的,連忙搶上前去擋在她跟前劈頭蓋臉便是一句:“她怎樣了?”

    那宮女突地經他這一嚇,自是慌得險些摔了手中的銅盆,待她穩住心神發現是弘皙,忙著便要向他行禮,弘皙哪還等得,隻急躁地擺了擺手,道:“罷了罷了,現下也別鬧這些虛的了,你且快些告訴我,宛月這會子究竟是個什情形?”

    “這……”宮女許是全然被弘皙的模樣震懾了,一想到頭的情形,她竟是杵在那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了。

    “啊!”弘皙見她吞吞吐吐的樣子,越發不安了起來,瞧他的模樣,活像是要把人生吞活剝了才善罷甘休。

    那宮女瑟縮了下雙肩,嚇得竟是連頭也不敢抬,皇後見狀溫顏勸道:“別怕,慢慢,宛月姑娘要不要緊?頭太醫怎的?”

    那宮女感激地朝皇後福了福單薄的身子,方才定了定神:“前兒聽太醫講,宛月姑娘的情況不大好,瞧那情形,似有血崩的跡象,這不,劉太醫讓奴婢緊趕著去換一盆子燒開的熱水來呢!”

    “血崩?怎會這樣!你確定不曾聽錯嗎?”隻這一回,倒是弘曆急赤白臉地搶先竄了出來,他猛地拉住宮女的手臂,惹得銅盆的水飛濺起來,灑進他寶藍挑絲如意雲紋的長袍,似開出了朵朵淒美的花。

    那宮女徹底被弘曆粗魯的動作嚇壞了,隻見她雙目含淚,微撇著嘴,一副欲哭還忍的模樣聲如蚊地道:“奴……奴婢所句句當真,絕無聽錯……若主子們不信,大可當麵問了劉太醫便是了。”

    “別急,我們都信你。”不知何時,熹貴妃已然端立在弘曆身後,那一番別樣的雍容韻味透著讓人安心的氣度,“你且下去吧,別誤了差事。”

    宮女聽了自是如釋重負般呼了口氣,她俯身跪安後便一溜煙跑得沒影了,熹貴妃略帶責備地朝弘曆一瞥,滿頭的點翠發釵流光溢彩,隻匯入眼底的寒光稍縱即逝,不過須臾,她那圓潤的眼角又再度堆砌著溫和淺淡的紋路。她順勢將視線轉向弘皙,卻見他麵如死灰雙拳緊握,呆呆的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前兒弘皙因宛月突然見了紅,心下焦急,隻想著盡早請了太醫來救治,除此之外,並無工夫去想旁的,或者應該,他是不敢想。隻是眼下,事實已然擺在眼前,他早已無路可逃,更何況他也是個有福晉的人了,饒是他再蠢鈍,方才那宮女端著銅盆子出來時,他便已徹底明白了一切。

    胸口似有隻巨大的手掌往他的心口死命地抓著,尖銳的悶痛一下一下撩撥著他的意識,連同悔恨的鋸齒一並將他的靈魂吞噬殆盡。倘若他一早知道宛月是有身子的人,那他絕不會一時衝動當著她的麵便與弘曆起了爭執,甚至還動了手,現下倒好,他和弘曆倒沒什,卻是無端連累了宛月。讓心愛之人平白遭受這等苦楚,這叫他於心何忍?隻是可恨那弘曆,單單瞧他此刻絲毫不亞於他的震驚神情,便可知宛月有了身子這檔子事,他也是毫不知情的。

    烏沉沉的目光直抵弘曆,深邃的眸心似有火焰噴射而出,既然弘曆非要強奪了宛月在身邊,為何不好好待她?既然不管不顧地占有了她,又為何不好好疼惜?這會子且知道急了,早他幹嘛去了?他倒要問問,作為男人,他還有沒有那一星半點的良知?

    正待弘皙欲上前時,間卻似有人影晃動,眾人視線一探,原來是給宛月醫治的太醫。“劉太醫,宛月怎樣了?要不要緊?”見劉太醫出來,弘曆便搶在前頭急急迎上前,全然忘了帝後二人及熹貴妃還在身後。

    那劉太醫顯然一愣,他雖已年老,卻一點兒都不糊塗,他將目光越過弘曆寬闊的肩頭偷偷一瞥,幸好皇帝的神色倒還如常,隻是熹貴妃的臉色不太好看,他深吸口氣,躬身不著痕跡地避開弘曆的同時揚手撩起袍服下擺利索地打了個千,口中朗朗給皇帝及眾人請了安。雍正微微頷首示意他起來話,隻弘曆到底年輕奈不住性子,還未待劉太醫站直身子,他又再度欺上前去一把拽住劉太醫的手腕急急道:“行了行了,你倒是快啊!宛月怎樣了?孩子……還在嗎?”

    劉太醫麵露難色,不禁躬身惋惜道:“臣有罪,雖已竭盡全力,卻仍沒能保住宛月姑娘的腹中胎兒,倒是宛月姑娘已無大礙,隻是前兒失血過多,須得悉心將養方可好轉。”

    四周頓時一片靜默,弘曆原本緊緊拽住劉太醫的手無力滑落,而站在一旁始終未發一言的弘皙終是忍不住上前問道:“敢問太醫,宛月產是否就是因著跌倒的緣故?”

    弘皙這話看似問得多餘,可其中卻大有深意可循,那劉太醫隻拿一對吊梢眼往他跟前的這二位主子爺身上一繞,個中緣由,已是心下明了,看來頭這位宛月姑娘可不一般!他斟字酌句緩緩開口,“回理郡王的話,姑娘跌倒並非導致產的直接原因,臣之前在為姑娘診治的途中無意間發現姑娘的腰間靠近腹處有一大片淤青,瞧著像是遭了重踹而形成的淤血,這一腳下去,已是傷了根本,依臣愚見,怕這才是引發姑娘產的關鍵所在。隻是……”劉太醫到此處不禁偷瞧弘曆,隻見他麵色蒼白如紙,微微顫抖的雙肩似在極力忍耐著什,劉太醫心下微凜,這剩下的話便哽在喉頭,上下兩難。

    “有什話,但無妨。”弘皙卻並不打算就此放手,他劍眉一挑,揚起滿臉的冷峻。

    “是。”劉太醫聽罷遂將心中想法緩緩道來:“宛月姑娘有孕不過一月餘,加之又是頭胎,難免身子不適也是有的。隻是姑娘的平人脈極為細弱,乃是長期憂思過度所致,更兼其脈象而按之不衰,又隱隱見有滑象在其中,可見姑娘生來便是正氣不足氣血虛弱的體質,俗話‘氣為血之帥,血為氣之母’,氣血虧損本就不利於安胎,加之此番又突遭重擊,產可是必然之事。”這劉太醫果真是老奸巨猾,他所字字句句,不外乎是想告訴他們,宛月產乃她自身及意外所致,五分本質,五分外因,既是兩頭不得罪,又將自個兒撇了一幹二淨,真不愧在太醫院行走多年,讓人不佩服都難。

    強壓下心中不斷上湧的輕蔑與厭惡,弘皙謙和道:“敢問劉太醫,可有什法子調理?她年紀輕輕的,可別叫落了病根才是。”

    問及調理,劉太醫早有預備,他侃侃道來:“產將養十倍於正產也,也就是姑娘此番需要花更多的心力與時間去調養方可見效。老臣回頭先去開個補氣寧神的方子讓姑娘每日一劑連服一月便可見效。服藥期間姑娘切不可受風,忌食生冷寒涼的食物,待姑娘的身子逐漸恢複之後,方可考慮調養她的氣血不足之症。”

    弘曆聽罷賭氣似地側身擋在弘皙跟前搶白道:“宛月在我府中,自然由我照料。你且明了吧!這氣血不足之症何以調養?”

    劉太醫自是唯唯諾諾,“老臣建議近來便可將黨參、沙參及桂圓肉水煎濃至滴水成珠,以瓷器貯藏,待姑娘身子恢複後每日晨起空腹以一酒杯的量用開水衝服,亦有補元氣、助筋力之功效,常服更能和血養胃,增強體質,對姑娘這種氣血不足者是最好的了。”

    “有勞了。”弘曆記在心頭,隨即吩咐近身廝帶劉太醫去偏房開藥方,而弘皙卻是一動不動地立在原地,陰霾不定的臉上瞧不出他究竟是個什樣的心思。可隻有他自己知道,此番,他隻覺心底深處,有一方隱秘之地已被砸了個粉碎,顆顆碎片四散紛飛,最終又紮回他的心頭,頓時,滾滾熱血汩汩湧出,嘴亦無端生出了血腥的滋味。也就是在這一刻,那個被弘皙長久掩埋在心底的想法終是露出了頭角,他終於下定決心,這會子,是時候該這樣做了吧!

    隻是此時,無論弘皙也好,弘曆也罷,他們誰都不曾發覺,在他們背後,有一雙湛黑幽深的眼睛始終未曾離了他們半刻,那眸心恍惚跳動的光芒卻是難以言喻的兩難。

    墨黑的際,淡淡有薄雲繚繞,隻是突然,不知何處壓來一朵厚雲,竟是將那東邊的皓月整個蓋住,瞬時,空似在即刻幻化為一隻巨大的碗倒扣著大地,混合著夜露氤氳吐露的,隻有森冷莫測的黑。

    好好的中秋夜,就這樣失卻了原有的祥和之景,麵目全非。四周烏雲沉沉昏黑地,唯有歎息清晰可辨,雖淒涼,卻也免不了教人惶恐難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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