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九章 甘草子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秋戀月 本章:正文 第二十九章 甘草子

    秋暮,亂灑衰荷,顆顆真珠雨。雨過月華生,冷徹鴛鴦浦。

    池上憑闌愁無語,奈此個、單棲情緒,卻傍金籠共鸚鵡,念粉郎言語。

    令人意外的是,弘昇被圈之事餘波尚未平息,辦事向來穩厲的莊親王允祿又因管理工部事務不利當眾遭到了皇帝的斥責,而更令人不解的是,此事的起因不過為著龍王廟行宮的擴建幾經周折拖延至今而惹來皇帝不滿。原本眾臣皆認為皇帝不過一時氣極,訓斥幾句也就罷了,誰曾想皇帝竟當下以“惟務取悅於人、遇事模棱兩可”之由下旨革去了莊親王允祿議政大臣之職,收回掌管工部之權,連帶停去其親王雙俸的待遇,隻留其“莊親王”名號,成了名副其實的閑散王爺。

    此事因事發突然,且又牽涉到皇帝的叔輩親王,人人隻怕這才僅僅是個開始,是而朝野內外皆是惶惑不安,唯恐不慎牽連自身,以至自打莊親王被革職後,宮中上到王公貴胄,下至宮女內監,無一不謹言慎行、小心行事,竟是半點差池都不敢有。

    果然數日後,宗人府宗令上了一道奏折,稱經其奏議,已查實理親王弘皙、寧郡王弘皎、貝子弘普以及一早被圈的已革貝勒弘昌、世子弘昇皆與莊親王往來詭秘,故議請皇帝分別予以懲處。

    向來皇室宗親觸犯國法,連刑部都無權過問,唯有宗人府可按皇室家法處置,加之宗人府位居內閣、六部之上,專管皇室宗族的譜牒、爵祿、賞罰等事務的機構,就連皇帝都要對其禮敬三分。

    故而此番皇帝接得此奏,自然大為震怒,且先前莊親王本就因擴建行宮之事觸了皇帝的忌諱,這回事關結黨營私,皇帝又豈會姑息?於是他當即下旨徹查此事。那皇帝手下的人個個辦事皆是雷厲風行,此令既出,不過短短幾日便坐實了弘皙等人諂媚莊親王以及結黨營私的罪名。皇帝當即傳令收押相關人等去往宗人府大牢,擇日聽審。

    這一日晌午,日頭正盛,雖已入了秋,可空氣卻依舊殘留著盛夏的暑熱,宗人府因地處西北,是而大牢尤為悶熱。

    弘皙一身湖色縐紗單衣閉目端坐在牢中的枯草堆上,他衣冠潔整,發辮亦是一絲不亂,可謂氣度依舊,全無半點狼狽之色。他身旁的青石地上正擱著的一隻紅漆木托盤放著飯菜,雖說不過白菜豆腐並一碗老米飯,但到底還算清爽齊整,可他卻一口沒動。

    背後有鎖鏈相碰的哢嚓脆響,定然又是來收拾餐具的衙役。弘皙連眼皮子都不抬,但聞“吱呀——”一聲,牢門打開,斑駁的鐵鏽簌簌落入草堆,雖說的確是衙役,不過卻是來傳他去聽審的。

    他利落地起身,隻是麵無表情地隨著衙役拾級而上。突來的光亮刺痛了他的眼,他本能偏頭以手阻擋,轉瞬即逝的暈眩讓他腳下有片刻的虛浮。

    入得堂內,但瞧八名壯實的戈什哈分站兩旁,堂上主審官早已坐定,那主審官瞧著不過年方而立,倒生得一副朗眉星目的好模樣,再看那一身繡四爪蟒朝服外罩石青色團蟒補服,朝冠前綴舍林並三顆東珠,瞧著便知是貝勒的服製。可弘皙卻是嘴角一勾,眉眼間滿溢著不屑,他也不行禮,隻負手站立,含著幾分淡薄笑意道:“我當是誰呢!原是我的二十一叔啊!皇上怎可勞您輔國公大駕親自來審理我的案子?若因此耽誤了您為我皇叔守靈,豈不罪過?”見堂上之人嘴角一沉,不待他說話,弘皙卻又“哎呀”一聲,隻作恍然道:“當真對不住,二十一叔正是為了給皇叔守靈之故方才得以恢複了貝勒的爵位,我怎的還叫您輔國公呢?真當罪過了,還望二十一叔莫要為此怪罪侄兒才是。”

    他話雖如是說,可整個人依舊挺直站立,晌午鎏金似的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疏疏落落灑在他身後,像是片片金葉子泛起的奪目光澤,更顯得他長身玉立、貴氣不凡。

    那被弘皙口口聲聲喚作“二十一叔”的主審官實則是聖祖康熙皇帝的第二十一子允禕,他雖為弘皙叔輩,卻比弘皙小了整整十歲,更兼彼時康熙皇帝殯天時,年方十八的允禕不過是個閑散皇子,而弘皙則早已是雍正皇帝親自下旨冊封的理郡王了。以至自幼在允禕心中,弘皙皆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是他今生都難以觸及的巔峰。是而此番麵對堂下英氣逼人的弘皙,即便已然淪為階下囚,卻依舊耀眼得令他炫目,連帶著重重壓迫感直逼而來。不由偏轉過頭,他目光一沉吩咐身邊差役:“給理親王看座。”

    那差役自答應著替弘皙在殿堂中央置了一方圓凳,弘皙倒也不挑剔,袍角一撩便自坐了。允禕深吸口氣,以平息胸口不斷翻湧的焦躁。他將雙肘攀附在案緣,提高音調朗朗道:“弘皙,今兒我是奉了皇上的旨意過來問你的話,望你皆能如實回稟。”

    弘皙見他當真端出了一副主審官的架勢來,心底對允禕便又添了幾分不屑,隻淡淡應道:“有什話,貝勒爺隻管問了便是。”

    允禕點點頭,向一旁使了個眼色,那隨侍便躬身呈上一隻紅漆木托盤來。允禕自上頭取過一道奏折,攤開道:“數日前,宗人府宗令曾給皇上上過一道奏折,稱你與弘皎等人似有諂媚莊親王允祿之嫌,對此,你有何說法?”

    “說法?”弘皙輕撫下頜,新長的胡渣略有些刺手。他輕笑出聲,牽起唇際淡淡一抹弧度,“宗人府既一早定了我的罪,此番要我的說法又有何用?”

    允禕本能傾身向前,急道:“那便是皇上讓我來傳你問話的緣由了,倘若皇上當真隻偏聽宗人府的一麵之詞,那一早下旨懲處了你們便是,又何必這般大費周章呢?”許是意識到了自個兒的失態,允禕輕咳一聲,方坐直身子,道:“總之,皇上總也念著兄弟情分不忍太過苛責,你若覺得冤枉,大可一一說了出來,自有我替你轉達給皇上。可假使宗人府所奏句句屬實,此番你若肯盡自坦白,皇上那亦不是不能轉圜的。”

    弘皙卻恍若未聞,慢慢斂起了神色,問:“弘皎和弘普怎樣了?”

    允禕料不到他有此一問,隻本能答:“他們亦如你眼下一般,並無半點兩樣。”

    弘皙目光一凜,幽暗的眸心似有碎冰玎玲顫動,連帶著出口的話語亦帶著透徹的冰寒:“你已傳他們聽審了嗎?”

    允禕搖頭,“沒有。”

    “不必傳他們聽審了,他們沒罪。”他冷冷掃了允禕一眼,“何況若說諂媚莊親王,弘皎倒也罷了,可弘普身為莊親王次子,他與自個兒的阿瑪親近些又有何錯?難不成也要為此定他個諂媚親王之罪嗎?”

    允禕身為主審官,卻從問話伊始便被弘皙牽著鼻子走,心下本就惱怒不堪,眼下聽得弘皙咄咄反問,禁不住滿腔煩躁辨道:“你們的罪名,皆由宗人府擬定了呈給皇上過目的,這本與我無關。何況各人有各人的罪名,至於弘普,他的罪過自然是與你往來詭秘了。”

    弘皙似乎早已料到他會如是說,很是不以為然,“往來詭秘?何為往來詭秘?”他忽而起身步步踱至案前,一時間竟無人敢上前阻攔,他在允禕跟前停下,隔著案桌,沉沉的黑眸清晰地倒映著允禕臉上局促心虛的神色。弘皙心中厭惡至極,隻想速速了結了這場問話。他劍眉一挑,“那照你的意思,但凡平日彼此走動頻繁些的,皆可謂往來詭秘了?可我聽聞當年順治爺登基前,與安親王嶽樂情誼甚篤,二人閑暇時常互相往來府上吟詩作賦、賞花彈琴,如此落入你的眼中,豈不也是往來詭秘的嗎?還有皇叔與十三叔的情分,朝中更是無人不知,彼時他們交往密切,可也算是往來詭秘嗎?好,遠的不說,咱們且說近的,據我所知,貝勒爺您與慎貝勒自幼交好,此事不假吧?不僅如此,我聽聞自打乾隆元年你被遣去泰陵替皇叔守靈開始,慎貝勒每年中元節前後皆會於私下前往泰陵與你會麵,小住幾日。照你的說法,這定然是往來詭秘無疑的。”

    弘皙一字一句皆說得平心靜氣,仿佛不過是在描述著禦花園紫嫣紅的花兒朵兒般漫不經心,可那字字句句落入允禕耳中,莫不如萬箭齊發,支支朝著他的要害直射而去。他怒極,抬手指住弘皙,“你……”許是怒到了極處,允禕隻覺胸口濁氣上湧,哽在喉頭半天發不出聲響,他鼻翼翕張,急促的呼吸帶出了雙頰異樣的潮紅,連同指著弘皙的指尖亦是顫抖不休。終於,他到底怒不可遏,狠狠落下一掌擊在案上,唯聽得“——”地一聲巨響,恍若天邊滾滾悶雷,連著案桌上的奏折亦跟著憑空蹦起了半寸高。“弘皙!”他怒喝:“你好大的膽子!這是什地方?在這宗人府,當著列祖列宗的麵,你也敢滿口狂言胡亂撒野嗎?大家夥兒從來隻當你不過目中無人猖狂慣了的,誰曾想你竟存著這樣一副不孝不友的豺狼心腸!你若盡說我也就罷了,好端端的你提順治爺與先帝做什?如此大逆不道,便是定你個大不敬之罪亦是輕的!連同你那結黨營私、諂媚親王以及與弘皎等人往來詭秘這三項罪狀,怕是你這輩子都甭想出這宗人府大牢半步了!”

    允禕近乎嘶吼的咆哮在寬廣的堂間四處回蕩,仿佛窒悶炎炎的夏日天邊盡處滾滾而至的巨雷,忽而在頭頂幡然炸響,直教人驚得猝不及防。

    難得見他如此歇斯底地發作,兩旁的差役個個垂首屏息,嚇得連動都不敢動一下,唯有弘皙猶自嘴角帶笑,悠然自得地迎向他怒目圓睜的眼,薄唇微啟間,帶出一縷輕蔑的疑惑:“說完了?”隻見他劍眉一挑,澹澹舉目,唇邊的笑意更深了,“若貝勒爺沒有旁的話,那我便遂了您的心願,回大牢去了。”說完,他再不看允禕,隻兀自甩了袍角負手轉身徑自朝外走去,任憑允禕在他身後如何叫囂,他皆是充耳不聞。

    “弘皙!你給我站住!弘皙——你們都愣著做什!還不趕緊攔著!”允禕豁然起身,一邊朝著弘皙的背影嘶吼,一邊朝著兩旁的差役揮舞著雙手命令著。奈何那些差役大抵不過是些膽小怕事的,才剛動了動便被弘皙的眼神懾住了腳步。允禕急得跳腳,直出了一腦門子的汗,想來若是皇帝知道自個兒連個弘皙都審不下來,指不定日後怎作踐他了,到時若再尋個由頭連他一塊兒削爵圈禁了豈不冤枉?念及此處,允禕再是按捺不得,憤然離了案桌搶上前去,對著弘皙即將出門的頎長身形不管不顧張嘴便吼:“弘皙!就你這性子!活該走了你阿瑪的老路!”

    話語既出,四周皆是倒抽了一口冷氣,人人盡知弘皙最是聽不得旁人置喙他阿瑪的,如今允禕公然犯在他的忌諱上頭,可不是自尋死路嗎?果然,弘皙攸地頓住腳步,回首的那,眸心已然射出一道冰冷犀利的光芒,生生讓允禕打了個寒顫。隻是話既出口,自然沒有再收回的道理,是而他唯有硬著頭皮,擺出主審官的架勢咄咄逼視著弘皙質問道:“皇上重情重義,最是個重視兄弟親情之人,正因如此,他才特意傳了我來問你的話,多少也是顧及著你王爺的顏麵。可你倒好,非但全無半點感恩之心,反倒連最起碼的悔改之意都無,當真是枉費了皇上待你的一片苦心了。”

    “是?那我當真是罪該萬死了。”弘皙的聲音雖輕,可吐露唇齒的字句皆透著徹骨的森寒。他緩緩回過身來,一步一步,帶著近乎嗜血的戾氣逼近允禕,所經之處,眾人無不垂首靜立半點聲響都不敢有,生怕一個不留神便成了他手下一縷含冤亡魂。而允禕,早已迫於他的氣勢連連後退,當他的背驀地抵住了一方硬物後,他方才意識到自個兒已是退無可退。

    弘皙順勢收住腳步,居高臨下地睥睨著允禕,但瞧他一副縮手畏尾的窩囊樣,心中怒到極點時卻又怒極反笑,奈何他眸中到底布滿恨意與痛楚,像是一頭被逼到窮途末路的獸,決意反擊的那已然舍去了本該掩藏的一切:“在我跟前兒提兄弟情,你倒也配?”弘皙的視線上下冷冷掃過允禕,切齒道:“當年皇叔抬舉你,曾兩度派你前往關外祭陵,你皆稱病不遵。可饒是你這般不識抬舉,皇叔仍唯念兄弟之情,不忍苛責,隻將你由貝勒降為輔國公,以示警戒。可你呢?你身為皇叔的幼弟,甚至連為皇叔分憂之事你都不願,到了如今新君登基,你倒擺出了一副對君王俯首稱臣的忠烈模樣,難不成就因著咱們萬歲爺複了你的貝勒爵位,你便可對他馬首是瞻了嗎?你可別忘了,當初封你為貝勒的人是誰!更別忘了那年皇叔殯天時,是誰不準你入殿麵向梓宮行禮的!而你如今的貝勒爵位,不過是你那敬愛的皇上為了能打發你去替皇叔守靈的砝碼罷了!”

    弘皙本就心懷憤懣,此番既是說開了,莫不言辭激烈,眉宇間皆是悲慟。而那允禕被弘皙這般當眾怒斥,隻覺羞憤難耐,更兼他本就足足矮了弘皙半個頭,此番腦門子上兜頭兜腦聚攏過來的陰影直讓他更覺壓迫異常。他慌忙低頭連看都不敢看弘皙一下,隻顧哆嗦著唇角半天發不出一句聲響。

    見他畏縮如斯,哪有半點皇家威儀?儼然就是個完犢子!弘皙便再抑不住滿心厭棄,哪怕隻是與他共處一室,他都覺得無比厭惡。不由冷哼一聲,弘皙鄙夷地撇了撇嘴,繼而再不看他,轉身拂袖而去,徒留了允禕萬般狼狽地立在當下,雖已時至仲秋,且堂內涼意習習,可細密的汗珠子卻依舊沁得允禕滿頭都是。

    近旁的隨侍看不過眼,忙取了塊手巾遞到他跟前,小心翼翼道:“爺,拭一拭吧!”

    隻這一句,允禕竟忽然發作了起來,他揚手一把揮開:“滾!全給我滾出去!滾——”吼叫間,他已回身把案上的一應物件,連同宗人府的那道奏折一股腦地全擼到了地上,那隨侍從未見過允禕如此,嚇得慌忙招呼兩旁差役魚貫退至門外。

    空曠的內堂瞬間隻剩了允禕一人與滿地堆疊的狼藉。許是耗盡了力氣,他終於安靜了下來,俯身以雙掌撐住案桌邊緣呼哧呼哧喘著氣,瘦削的雙肩上下聳動。“啪嗒——啪嗒——”有成串的汗珠子滴落下來,瞬息摔了個粉碎。他雙拳緊握,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可他卻猶未可知。

    “弘皙……”他咬牙,本是俊秀的一張臉幾近猙獰。

    因連著幾日夜皆是宛月侍寢,故而這一日晨起,皇帝見她難得睡得香甜,亦不忍擾她好夢,便由高雲從伺候著簡單梳洗了,又吩咐了宮中諸人不得吵到貴妃安睡,方才徑自上朝去了。


>>章節報錯<<

如果您喜歡,請把《月歸西山》,方便以後閱讀月歸西山正文 第二十九章 甘草子後的更新連載!
如果你對月歸西山正文 第二十九章 甘草子並對月歸西山章節有什建議或者評論,請後台發信息給管理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