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三章 千秋歲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秋戀月 本章:正文 第三十三章 千秋歲

    數聲鶗,又報芳菲歇。惜春更遠殘紅折,雨輕風色暴,梅子青時節。永豐柳,無人盡日花飛雪。

    莫把弦撥,怨極弦能說。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夜過也,東窗未白孤燈滅。

    事發後的次日清晨,皇帝便以貴妃身子不適需要靜養為由,下旨將貴人陸氏遷出永和宮偏殿,改居鹹福宮與嘉嬪同住。不僅如此,皇帝更以安全為名,分派了兩撥內廷侍衛晝夜輪流看守永和宮,如非必要,任何人不得隨意進出,以免擾了貴妃休養。自然人人心中皆是明白,皇帝此舉分明是要禁足貴妃的。就此,這座金碧輝煌極盡奢華的永和宮,一晚間便淪為一座名副其實的燦金牢籠。

    時至今日,綠蘿依然清楚地記得,宛月從養心殿回來時獨自立在垂花門外的模樣。漫天冰雪的殘夜,哪怕隻是口氣亦能結成冰霜,可她卻隻穿了件薄綢寢衣,赤足立在廊下,散亂的青絲被風揚起,背後是漫天蓋地的雪花,襯得她一張小臉泛出了青白的顏色。

    綠蘿嚇壞了,亦不敢多問,情急之下隨手解了自個兒的夾衣裹住宛月,旋即吩咐煙霞燒了滾燙的水來伺候宛月沐浴暖身,又燉了碗薑湯侍奉宛月喝下驅寒,折騰了大半宿,好歹算是服侍著宛月睡下了。

    可宛月朦朦朧朧的睡到後半夜還是發起了熱來,到了清晨便越發燒得厲害了,身子滾燙不說,甚至還迷迷糊糊說起了胡話。綠蘿心中焦急,因尚在禁足,綠蘿隻得求了門外的侍衛幫忙傳了太醫進來給宛月診治,不想卻被他們的冷言冷語給擋下了。綠蘿氣極,可宮中素來人性涼薄,拜高踩低之情到底也是沒辦法的事,好在綠蘿積年藩邸時還存著些人脈,且貴妃平日待人亦是寬和,是而當綠蘿想法子托人給皇後身邊的彩琴遞了話後,她二話不說便將事情原委說與皇後聽。

    皇後最是個賢德之人,且所有這些後宮妃嬪頭,她與宛月可算是頗有幾分姐妹情誼的。是而皇後聽了彩琴的轉述後,當即做主替宛月傳了常為她診脈的太醫吳謙前往永和宮替她診治。

    就這樣一副副湯藥灌下去,燒終於漸漸退了下去,隻是她身上總還沒有力氣,常常每日醒來不過數個時辰,說不了幾句話複又沉沉睡去。吳謙照著宛月的體質又替她開了好些個溫補益氣的方子慢慢調養,她的身子這才稍稍有了起色。

    待到宛月能下地走動時,早已是正月了,院的白梅開得最盛,皓雪連綿覆於花瓣,寒風撲過,隻聞簌簌聲響砸落紙窗,卻不知是花是雪。永和宮並沒有燒地炕,唯有牆角置著一隻炭火盆子,因燒的是黑炭,盆中煙火之氣分外嗆人,綠蘿隻得將那火盆子挪得遠些,又取了翠紋織錦羽緞鬥篷替宛月披上。難得見宛月精神稍霽,綠蘿便欲攙了她到妝台前坐下,怎知這天寒地凍的,倒惹得宛月腳腕子上的舊疾再度發作了起來,眼見著宛月扶著她的手一跛一拐地挪向妝台,綠蘿終究忍不住心底酸楚,咬牙忿忿道:“內務府這些個狗奴才,最是一雙勢利眼,萬歲爺不過是禁了主子的足,到底主子的位份還在,何況這宮上上下下有哪一個人不知道主子的舊疾最是受不得凍的?這才幾天啊,他們就敢這般明目張膽地欺淩到主子頭上,如今既連這炭火份子都要克扣,往後的日子,還如何過得?”

    往後?哪還有什往後呢?

    她原以為,弘曆會痛快給她個賜死,再怎說也得廢黜了她貴妃的名號發落至辛者庫服役才是。可怎知他非但不曾如此,反倒隻將她禁足寢宮,甚至連貴妃的位份都還給她留著。隻是,一個被留著位份的禁足嬪妃,又哪會得到旁人的尊重呢?且不說外頭的風言風語如何難聽,光看門外那些個侍衛便是明了。而眼下說白了,她雖還算是個主子,可過的,卻是連奴婢都不如的日子,想必這才是弘曆真正的目的,以奪去她尊嚴的方式折磨她,踐踏她,自然遠比殺了她更解恨的。

    既如此,她還說什往後呢?可倘若隻她自己個兒倒也罷了,好壞也已到了這般田地,再壞又能壞到哪去呢?隻是連累了滿宮的宮人們與她一同受苦,尤其是綠蘿,雖說她到底年輕,難免性子急躁沉不住氣,可待她到底忠心,眼見著她為自個兒鳴不平,不由淡淡勸道:“罷了,這宮的人,有哪一個是好相與的呢?忍一忍也就過去了,過會子你去替我暖個湯婆子來便是了。”

    綠蘿頓覺失言,忙賠笑應了,旋即轉了話頭道:“主子難得今日起得早,不如讓奴婢來替主子梳妝罷。”

    宛月未置可否,隻望著牆上貼著的消寒圖,喃喃自語道:“原已是二九天了。”一年一年,過得總是這樣快,快得她都記不得初來時的心境了。

    她往鏡中望去,不過十來天的工夫,她整個人竟已瘦得脫了形,一眼望去,整張臉上似乎隻剩下了一雙空洞的大眼睛,曾經那對宜喜宜嗔目若秋水的眸子,此刻卻像是兩丸玻璃珠子,好似被誰徒然抽去了生命,隻會空洞無神地瞪著鏡中的倩影,毫無半點生氣。因病中日日吃藥,她原本凝脂般白膩的肌膚此刻隻泛著灰敗暗淡的顏色,那一襲流光溢彩的鬥篷裹在身上,隻越發襯得她憔悴不已。

    宛月怔怔地瞪著鏡中之人,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眼前這個麵容枯槁形同瘋婦的女人,竟然就是自己。眼見著綠蘿動作嫻熟輕巧地替她將一頭青絲細細綰就,順勢露出她一截纖長蒼白的頸子,綠蘿素來知曉她偏愛清簡素雅的首飾,是而她特意在妝奩挑了枚精巧卻不失端莊溫婉的蜜色嵌米珠蘭花釵,不想宛月卻輕輕將頭一偏,伸手指了指妝台屜子的紅翡滴珠鳳頭金步搖,“戴那個罷。”

    綠蘿著實吃了一驚,心下卻是高興,忙答應著替她將那枚步搖仔細插入烏發間,鬢邊垂蕩的紅翡波光流轉熠熠生輝,如血般綺麗的顏色終是在她蒼白的雙頰上洇開了些許淡薄的紅暈。

    隻那紅暈,終究不過是虛的。

    她抬手摩挲著雙頰,淡淡道:“我這一連病了這些日子,這張臉都不成樣子了,上些脂粉罷。”

    綠蘿囁嚅應了句,手頭卻磨磨蹭蹭的半天不動彈。宛月心下已明白了大概,眼角輕瞥,果然見綠蘿手中那隻粉彩仕女圖胭脂盒空空如也,不由低低歎了口氣。綠蘿眼見著瞞不過去,為怕宛月觸到傷心處,隻好佯裝嗔怒道:“這些個小蹄子,一個個最會躲懶不過,打量著主子病中不用脂粉,連胭脂盒空了也不曉得上內務府領。主子莫要同她們計較,奴婢這就去內務府領一些回來,回頭再好好收拾了這些懶骨頭去。”

    綠蘿說得輕鬆,可宛月哪會不曉得她的難處呢?見她擱下胭脂盒轉身欲走,忙探手捉了她的手腕,搖了搖頭:“罷了,我如今的境況,用不用脂粉又有何妨。”

    綠蘿心急,脫口道:“可這些本就是主子奉例頭的,總不能由著他們扣著不給吧?”

    宛月漫不經心地瞧了她一眼,嘴角微蘊的笑意飄渺得仿佛隻消輕輕一吹便會隨風繚散:“宮中本就是個最現實不過的地方,不怕說句僭越的話,你看從前先帝爺的齊妃,彼時聖眷優渥,地位遠在當今太後之上,那樣的風光無限,等閑妃嬪皆不可比。可自打她的三阿哥削爵賜死後,那些個下人明暗給她受的齷齪氣還少嗎?你想想她,再瞧瞧我,便也就過去了。”想了想,又問:“年前我收的一袋海棠花瓣可還在嗎?”

    綠蘿聽宛月有此一問,知道她定是有了法子,忙道:“在,在。奴婢那會兒便按著主子的吩咐埋入了後院的海棠樹下,往後再沒動過。”

    宛月螓首輕頷,沉吟道:“這樣罷,你去內務府領些朱砂,想必他們也不會多說什,回頭你再讓德寧去把那袋海棠花瓣取出來,回頭我們自個兒動手做些胭脂,雖說麻煩些,卻也總好過受那些個人的閑氣強。”

    綠蘿亦覺得這個法子甚好,自答應著去了。可她永遠都不會瞧見,在她行至轉角的那,宛月臉上流露而出的神色,那樣一種如釋重負般的笑意,仿佛一株開到極盛的石榴花,似是團團赤那烈火,在她蒼白卻清婉依舊的容顏間烙下了綺麗的光芒,刺目得教人不忍卒讀。

    消息傳到養心殿的時候,皇帝正換了襲明黃緞繡金龍朝袍與嘉嬪對坐圓桌用早膳,聽了永和宮掌事太監德寧的回稟,不由臉色大變,當即撂了銀筷起身便往外撲,唬得高雲從忙搶上去跪到皇帝麵前連連磕頭道:“萬歲爺,這可使不得……今兒乾清宮叫大起,這會子諸位大人們定皆到齊了。若萬歲爺擔心貴主子,莫不先傳了可靠的太醫進去,待散了早朝再去永和宮不遲。”

    皇帝本就焦躁難安,眼見高雲從這般阻攔,更是怒不可遏,抬起一腳便照著他的胸口重重踹去:“起開!”高雲從驀地受了這記窩心腳,不由悶哼一聲,整個身子經不住向後一仰,頭暈眼花間恰巧瞥見皇帝已在這當口閃身出了殿門。

    養心殿與永和宮本離得並不遠,皇帝甫出了養心門,皓白霜雪漫天鋪陳,明晃晃地刺得他有片刻的暈眩。他獨立廊下,一時竟不知自己便欲去往何處。

    此時高雲從方跌跌撞撞領著禦前的儀仗連同永和宮的德寧方才匆匆趕至,眾人皆是氣息未勻,卻見皇帝的背影似是一震,轉瞬複又舉步順著夾道一路往東而去。

    “萬歲爺……”皇帝的步子極快,德寧跟得吃力,聲音和著呼嘯的北風越發帶著顫抖的怯意。

    皇帝隻顧埋頭往前,但覺四麵宮牆高聳入雲,一眼望去總也走不到頭。他並不回頭,隻問:“究竟是怎一回事?”

    德寧一早料到皇帝定會如是問,是而他之前來稟報的路上便已將事情原委在心中暗自梳理了一番,怎料此番聖駕麵前,他竟嚇得方寸大亂,哪還記得先前預備的奏對?眼見著皇帝目光淩厲直射而來,在這九重冰雪的天氣越發凍得人心發毛。也顧不得細細斟酌,隻得邊想邊答:“回萬歲爺的話,難得今兒貴主子精神稍霽,晨起梳妝時,卻見妝盒的胭脂水粉盡皆用完了。因主子尚在禁足中,想要些份例並不容易,為怕綠蘿為難,主子便打發綠蘿上內務府,隻說取些朱砂來,又吩咐了奴才去後院將年前積攢的海棠花瓣取出來,過會子好和著朱砂做胭脂用。哪知綠蘿取了朱砂回來,主子反倒複又躺下了。因主子病中素來如此,綠蘿並未做它想,隻隨手擱下朱砂退了出去。豈料待得傳早膳時,綠蘿入了暖閣方覺有異,原是貴主子竟吞了朱砂,奴才瞧著那情形甚是危急,不敢耽擱,便緊趕著來回稟皇上。”

    德寧一口氣說完,禁不住抬眼偷覷皇帝的臉色。但瞧宮牆屋瓦上的茫茫積雪泛起的白光,在皇帝本就清峻冷傲的臉龐上投射出一抹青白不定的神色,他薄唇緊抿,似是在極力忍耐著什,三九的天氣,最是嚴寒不過,可皇帝竟出了滿頭的汗。

    皇帝的步子越行越急,腳下的鹿皮皂靴踩在厚厚的積雪,濺起泥雪飛濺。良久,方聽他泠然道:“太醫呢?”

    德寧喏喏道:“因永和宮被禁,綠蘿費了好大的勁,方通融了門口的侍衛放了宮的煙霞出去傳了常給主子診脈的吳謙吳大人來,這會子瞧著時辰也該到了。”

    “你一口一個禁足,朕何時禁過貴妃的足?”皇帝的聲音極輕且緩,帶著細微的喘息陰惻惻地教人兩肋生寒:“朕隻說讓貴妃好生靜養,你們一個個的,竟無端揣測起朕的心思來了,是誰給了你們這大的膽子!眼下貴妃若是安好便自罷了,若不慎有個好歹,朕定要你們通通陪葬!”

    皇帝的驟然發作唬得一眾隨從內監接連哆嗦不止,隻躬身垂首亦步亦趨緊跟在皇帝後頭半聲都不敢吭。

    一行儀仗簇擁著皇帝浩浩蕩蕩行至永和宮前,廊下一眾侍衛並幾名內監宮女早已黑壓壓地跪了一地,有幾個麵上掛不住的宮女則悄悄抬手抹了抹眼角,隻不敢哭出聲來。眾人見禦駕步行至此,忙自兩邊分開讓行。

    皇帝心中正是惴惴,方欲踏上台階徑自往,卻見眼前那扇雕花門被人猛地自推開,但覺眼前黑影掠過,他本能側過身子,便有個人撲通一下跪到了他麵前連連磕頭,伴著咚咚的悶響,皇帝這才瞧清,此人正是禦醫吳謙。

    皇帝心下一沉,不由大怒:“你出來做什!”

    吳謙聞言縮了縮肩頭,又是一連疊磕了好幾個頭,廊下寒風淒淒,直凍得他的臉色亦微微泛出了鐵青的灰色。他情知瞞不過,隻好硬著頭皮顫聲道:“皇上,微臣無能,貴主子吞下的朱砂著實太多,微臣雖給貴主子灌了好些個熱羊奶子下去,可惜太遲了,微臣趕到時,貴主子體內的朱砂已經遍及全身筋絡血脈,瞧這情形,怕是……不成了。”

    體內最後一絲溫度亦被生生抽離,仿佛沒聽清般,皇帝隻喃喃問了句:“你說什?”

    吳謙將頭越發埋入胸前,隻低聲囁嚅道:“還請皇上節哀……”

    四下靜得出奇,人人皆是屏息凝神。皇帝的臉上平靜得全無一絲波瀾,唯獨一雙烏沉沉的眸心泛著可怕的寒光,他垂下眼瞼,冷冽的視線一一剜過跪在地上的一眾侍衛,最終落在了跪在最前頭的侍衛總領身上。皇帝動了動唇角,齒縫間隻迸出了一個字:“殺。”

    自有人上來架了那侍衛總領出去,皇帝隻顧急急拾級而上,可因適才一路心急如焚穿風踏雪步行至此,加之又聽了吳謙的回話,一時間,他隻覺心底一股濁氣翻覆上湧,混合著濃烈的痛悔漫上胸口,腳下竟是一個虛浮踉蹌險些絆在台階上,幸得高雲從手快上前扶住,不想卻被皇帝反手狠狠推了個趔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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