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二章 臨江仙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秋戀月 本章:正文 第三十二章 臨江仙

    深秋寒夜銀河靜,月明深院中庭。西窗幽夢等閑成。逡巡覺後,特地恨難平。

    紅燭半條殘焰短,依稀暗背錦屏。枕前何事最傷情?梧桐葉上,點點露珠零。

    安泰走後不過小半個時辰,鄂爾泰便已奉命來到殿中請安。

    那鄂爾泰曾為世宗雍正皇帝的心腹之一,世宗殯天後,便受遺命出任總理事務大臣,又兼任軍機大臣、領侍衛內大臣、議政大臣等職,並累加太傅銜,與張廷玉等重臣同在新皇左右輔佐朝政,所謂位高權重,大抵便是如此的。

    皇帝見了他,果然極是客氣,不僅親自攙了他起身,更命人特意沏了他素來愛喝的茶來,待得茶過三盞,皇帝這才將先前安泰告發弘皙之事說與他聽。

    鄂爾泰斂神聽完,便覷著皇帝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問道:“皇上的意思,可是覺得那道士有些可疑?”

    皇帝並不回答,隻反問了一句:“你怎看?”

    鄂爾泰深知皇帝與弘皙的心結,是而他沉吟片刻,方才斟字酌句緩緩答道:“奴才倒以為,雖說二爺的性子的確狂傲了些,可那種大逆不道的話到底也是說不出口的。想必那道士 之所以說出那些話來,必定是怕自己被二爺連累,這才一心想要與二爺撇清關係而故意描摹出一些瞎話來也是有的。皇上何不姑且將那道士的話放上一放,先密召二爺府上的奴才們來一一問話,自然定能問出個緣由來的。”

    “他府上的那些個奴才,又有哪一個不是與他一路的呢。”皇帝目光一沉,如利刃刀割,“就算撇開安泰的話不談,那弘皙私自在府中一應陳設皆仿照國製,此舉,總算得上是心懷不軌了罷!”鄂爾泰聽得此言莫不震驚當場,禁不住趨身向前,隻他才剛急急喚了一聲“皇上”,便已被皇帝揚手阻攔:“朕知道你要問什。那告發之人,朕此番告訴你也是無妨。”他望了鄂爾泰一眼,沉吟片刻,方才冷冷道:“你可聽說過一個叫福寧的人?”

    鄂爾泰乍然聽聞皇帝提起這個人,不由暗自皺眉,“奴才知道,他原是二爺的家生奴才,此番二爺被告諂媚親王之罪,便是由他起的頭。”

    皇帝點點頭,繼而起身兀自執起案上一把燭火剪挑了挑麵前的燭芯,桔色的火苗嗤地一跳,順勢在他眼底燃起兩團噬人的陰狠,可他的嗓音卻是冰冷的:“福寧是弘皙的家生奴才,向來最得弘皙倚重,如今連他的奴才亦如是說,必斷斷不會平白攀誣了他去。”

    鄂爾泰總覺得不對勁,遲疑片刻,終於還是開口道:“仿照國製絕非小事,彼時二爺雖隻擔了個親王的虛名,可到底也是錦衣玉食地供著的,其名下的理王府更是美輪美奐,極盡奢華,想必那頭的擺設,總也顯得華貴一些,隻是若說仿照國製,皇上還得慎重才是,奴才隻怕這中間別藏著什不盡不實的緣故才好。”

    “你說的這些,朕一早便已命人查實了,而那些個官物,竟全是允祿利用職務之便私自換於弘皙的。不僅如此,朕派去的人甚至還查明了弘皙在府中擅自設立了內務府及掌儀等司。他那個所謂的理王府,關起門來可不就是個小朝廷嗎?光憑這一點,朕便可定他個意圖謀反之罪!”說到最後,皇帝的聲音亦帶著隱忍的顫抖,可忽然,他卻冷笑一聲,恍若星辰劃破岑寂的夜,“這多年來,朕待他,也算得上用心了吧?他每每以己為聖尊,做出與朝廷相抗之舉,朕都一一忍了,隻為念在他積年待皇阿瑪的一片孝心上,想著多少給他留著些顏麵與退路,好教他自個兒能明白過來。朕一片赤誠之心待他,可他呢?他是如何待朕的?朕忍了他這樣久,終究也是夠了。”

    四周靜得如一灘死水,唯有銅壺滴漏的嗒嗒聲泛起空寂的回響。鄂爾泰坐得離皇帝極近,連同皇帝額角直跳的青筋亦瞧得分明,他不敢再勸。正不知該如何應對時,卻聽皇帝已恢複了一貫沉厲的口吻:“你來替朕擬旨罷。”

    鄂爾泰連忙應“是”,躬身行至禦案前,才剛鋪開紙張援筆濡墨,已聽得皇帝沉沉道:“愛新覺羅?弘皙,為人好諛奸佞、妄蓄大誌,上因爾等諂媚親王之事,已頗顯不軌之心,因事未顯著,朕是以從輕歸結,以見小懲大誡之意,行冀其悔悟之情。不想爾竟心懷異誌,上年所詢問妖人之語俱非臣下所宜出諸口,所忍萌諸心者,擬以大逆重典,洵屬允當。又兼爾以已為尊,仿照國製私設內廷各司,此等與朝廷相抗之舉較允、允等人尤為重大。故著爾即日搬離鄭家莊,於景山東果園圈禁,除宗籍。”皇帝沉吟片刻,似是喃喃自語:“弘皙的生辰是康熙三十三年,眼下是乾隆四年,這樣一算,也該有四十六歲了罷……”忽而,他嘴角一勾,一絲冷凝得幾近殘忍的笑意綻放唇際,語氣卻是淡若雲霧:“既除了宗籍,那便更名為四十六罷!”

    鄂爾泰心底一搐,“四十六”之名相較允允的“阿其那”與“塞思黑”更為羞辱,可見皇帝當真視弘皙為眼中釘肉中刺的,鄂爾泰不禁暗自喟歎,隻可惜了弘皙滿腹才華,如今竟落得此等地步,真真是天意弄人的。

    心中雖有無限嗟歎,可手上卻是連半點都不敢怠慢的,因他是替皇帝擬慣了旨意的,是而他隻稍作沉吟,便將皇帝的話以上諭的口吻一一改了,方才呈給皇帝過目。

    皇帝仔細讀過,自然未覺不妥,鄂爾泰便欲喚高雲從取了皇帝的玉璽來,不想卻被皇帝出言阻攔。他將一紙上諭攤開在案,自個兒則起身緩緩踱至殿中,隨手抓了把甘鬆香添入地上那隻赤金鏤花大鼎,迷蒙的輕煙嫋嫋彌散,攏起他頎長玉立的身影,連同那素來冷峻的臉龐亦慢慢變得如夢似幻,好不真切。

    許久,皇帝終是開口,可他卻並未轉過身來,隻對著滿眼繚繞升騰的煙幕兀自道:“鄂爾泰,你再替朕重擬一道旨。”

    隻這悶悶的一句話,全然聽不出皇帝是悲是慟。

    鄂爾泰但覺滿腹的狐疑蜂擁而至,雖抓不住半點頭緒,可到底不敢多問,忙滿口應了,複又取來紙張執筆填飽墨汁,懸筆靜候。奈何皇帝卻在殿中踱起了步子。正殿的地上並未鋪陳羊毛氈子,鄂爾泰垂首斂眉,隻聽得皇帝足底一雙黃雲緞勾藤米珠靴踏在平滑的金磚地上,篤篤似暮鼓晨鍾,警人心神。

    “嗒——”一聲極不和諧的輕響落入空中,卻是鄂爾泰手中的玉管筆尖滴落的一團墨汁,那烏沉沉的黑色,瞬間在明黃的紙上洇散開去,傲然似一朵遺世孤立的梅。

    “奴才該死。”鄂爾泰略顯慌亂的賠罪聲這才喚回了皇帝的神思。

    皇帝揮了揮手,隻命鄂爾泰另取了紙張,似乎下定了決心:“擬旨。”皇帝眼瞼微抬,眸光落在空中的某一處,並無半分焦點,可黑的眸子分明一跳,轉瞬即逝。他薄唇微動,縹緲的嗓音不知為何,竟透著股若有似無的艱澀:“妖道安泰以煉丹之名擅自結交皇子,且以惑亂狂悖之語挑撥君臣陷害宗親,以致朝綱不穩,社稷難安,其行罪極可惡。著處腰斬,於次日午時三刻行刑。”

    全然不同的兩道上諭早已讓皇帝遊移不定的心昭然若揭。鄂爾泰並不再多言,隻依舊靜靜擬了旨意交由皇帝過目,他見皇帝接過後隻將其並排鋪在先前那道圈禁弘皙的旨意旁,心下亦是明了,旋即悄聲請高雲從取了玉璽輕輕擱在禦案一角,便拱手欠身道:“皇上,時辰不早了,奴才怕晚了路上不好走,這會子先行告退了。”

    皇帝輕輕點了點頭,輕得幾乎連白牆上綽綽的身影亦不曾有半分晃動。

    偌大的殿中頓時隻剩了他獨自一人,案間燭台上的燭火將他的身影投射到烏沉沉的金磚地上,直拖得很長很長。殿外嗚咽的北風透過窗扇的縫隙拂上他的麵頰,密密麻麻恍如針刺,可他亦不覺得冷。他垂下頭來,無意識地以指尖順著簟錦紋的花樣輕輕摩挲,哪怕隻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常服褂,穿在他的身上,也必定是最耀眼的明黃,如此尊貴的顏色,等閑不可用之,可哪怕是這天下隻此唯一的尊榮,亦有他難以言說的蕭索與悲涼。

    清冷的白光透著淡薄的一縷微明,隔著灩紅的薄綢紗帳,落入眼中,有一種朦朦朧朧的恍惚。窗外泛起簌簌的輕響,必是那雪花落到紙窗上發出的響動。

    每每與她纏綿過後,他最喜歡從背後環抱住她,用他那鐵鉗似的雙臂將蜷縮顫抖的她緊緊摟入懷中,就如同此刻一般。背後輕淺勻停的呼吸靠得她極近,有一團一團暖暖的氣息噴灑在她的耳廓脖頸之上,可她卻覺得那氣息竟比那蛇信還要冰涼。

    宛月蛾眉微蹙,捉起皇帝的手臂一分一分慢慢自她胸前挪開,卻聽他忽而含混咕噥了一句什,惹得她不由屏息回頭探看,但瞧他眉頭舒展熟睡依舊,她這才暗暗鬆了口氣,悄然掀起被褥下得床來。

    暖閣的地壟燒得極旺,她彎腰拾起散落在地的淺蔥色金絲木香菊寢衣披在肩頭,那薄綢的料子格外輕薄,貼在肌膚上有一絲柔滑的清涼,可她卻並不覺得冷。她赤足踩在厚厚的羊毛氈子上,每邁出一步,皆是落足無聲。借著窗外清冷的雪光,她小心翼翼地摸索著前行,腳下卻突地還是觸到了一方事物,略顯堅硬的觸感頓時讓全無防備的她一個趔趄,小腹正對著一方突出的尖角撞上了床榻旁的矮幾,痛得她險些落下淚來。而那矮幾上本置著一方汝窯美人聳肩瓶,經她這一撞,那瓶身便順勢晃了兩晃,發出了溜溜的響聲,在這寂靜的夜聽來尤為清脆突兀。宛月嚇得倒抽一口冷氣,也顧不得小腹上隱隱傳來的鈍痛,她慌忙上前扶穩那隻聳肩瓶,眼角本能瞥向床榻,隻見帳幔掩映間,他的身影蜷縮在明黃的褥子,安穩得一如初生的嬰孩,連呼吸亦是規律的節奏。她這才算是鬆了口氣,卻也嚇出了一身的冷汗,此番方覺背後陰涼一片,原是寢衣早已濕透。

    止不住打了個寒戰,強自打起精神,這才瞧清適才絆到她的事物竟是他的那雙黃雲緞勾藤米珠靴,往常侍寢,她自會侍候他更衣去靴,可今夜他卻異常急切,隻焦躁地與她纏繞翻覆,那一雙靴子這才會被他隨意踢在羊毛氈子上,連同彼此的衣物一並紛紛四散,落得滿地狼藉。

    簾外轉角有淺淡的一輪光影輕輕晃動,隻要出了這間暖閣入了正殿,成功便是觸手可探。胸口忽而一緊,像是有誰扼住了她的呼吸。她瞪大雙眸,屏息靜氣,身後均勻酣甜的呼吸聲加快了她在黑暗中一步一步前行的腳步。

    終於摸索著行至轉角,那近在咫尺的燭火讓她精神一振。她依舊屏息,回頭一望,帳幔之中那熟悉的身形輪廓早已被沉沉的黑暗吞去了大半。不再躊躇,她探手端起燭台更往殿中而去,燭台赤金的質地握在被汗濡濕的掌心,滑膩得隻覺隨時都會砸到地上。

    可她亦顧不得了,隻得加重了手中的力道。就著的那一點光亮,唯見正殿西窗下的幾案離她不過咫尺之遙。狂烈的心跳夾雜著急切的呼吸噴灑而出,惹來手中燭火亂晃,眼前的事物亦隨之變得猙獰不堪,她騰出一隻手護住火苗,掌心傳來的灼熱到底給予了她些許暖意。

    深吸口氣,她穩步行西窗下,隨手擱下燭台,搖動跳躍的一簇光點洇開滿桌瀲灩的暈黃,兩道並排鋪陳的旨意赫然入目,一如她適才躲在紗帳後瞧見的一樣,紙上一手館閣體工整有序、筆鋒遒勁,卻並非禦筆朱砂,想是鄂爾泰代筆時怕僭越而另取的筆墨。

    兩份上諭下方皆不曾加蓋玉印,他定然還在猶豫。

    懸著的心這才稍稍放下了些許,卻也不敢耽擱,她匆匆抽出其中一道上諭,確定是“妖道安泰”的開頭。她螓首偏轉,透過燭火稀薄的光影,果然見那方玉璽靜靜擱置在禦案一隅,那青玉質的交龍紐上結著一縷明黃的穗子,在透窗而入的清冷雪光下,隻泛著溫潤剔透的光澤,泠泠似一尊神聖的雕像。

    她心下狂喜,連燭台都顧不得拿,隻帶了那道上諭匆匆行至禦案前探身便奪了那玉璽在手。青玉的手感,細致潤滑得仿佛並不真實。可眼下,她隻要拿著它往這上頭一蓋,再偷偷拿出去交給在廊下守夜的高雲從,隻說皇帝不願驚動旁人,這才差了她來命他連夜傳旨便是。雖說此舉並不合規矩,高雲從也勢必起疑,可隻要她一口咬定說是皇帝交待的,諒他也不敢耽擱。隻要這道上諭連夜出了城,即便明日皇帝得知此事,亦是無可奈何,畢竟天子龍威一言九鼎,哪容得他有半點的躊躇與反複呢?而至於她,目的既已達成,那要殺要剮便任他罷!

    就著朦朧的光線,她雙手舉起那方玉璽,在行文末尾重重一壓,隻見“乾隆禦筆之寶”六個篆書搭配同義滿文幡然入目,下方一角朱紅的顏料還未幹盡,借著晦澀的一線光,那盈盈的透亮方才能帶給她一些事已辦成的真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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