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昭遠倒吸一口涼氣，他打死也沒猜到書穎冰下一秒會出這一句話，驚訝的程度全然不亞於書穎冰突然跑回家，然後一臉平靜地告訴自己：“我剛剛殺人了。”

    “新藥，我沒聽錯吧？那個藥不僅會讓人產生變異，潛伏期到現在都還是一個未知數，你是怎會給人用上的？”羅昭遠是真的不知道書穎冰在他沒有察覺的時候，居然幹了這不得了的事，如果給校方知道，這種情況下她會直接被退學，沒有一點情的餘地。

    且不書穎冰為什當時身上會帶著這個藥，單純把這種試驗藥物注射到普通人身上的舉動就已經非常可怕，在學校，羅昭遠的兼職工作是藥劑室助理，幾乎沒有學生能比他對這些“藥物”更熟悉。

    以治愈胃癌為目的開發的生物藥劑，本質上是一種rna病毒，它能以癌細胞為宿主細胞，強行改變癌細胞的dna排序，變相地殺死它，然而這過程會造成一些異常蛋白質的生成，同時因為這種病毒的作用細胞是全身細胞，這會導致異常蛋白質在人體全身大量出現。

    直觀來看，病毒的功用就像在癌症患者體內點燃了一把火焰，雖然癌症組織會像燃燒的森林一樣，在瘋狂的反應中把自己燒為一團灰燼，但是所有灰燼的痕跡都會完完整整留在人體內——那是一整座森林完整崩塌的殘骸。

    碳化的黑色土地布滿了燒焦的斷根，埋藏著那些死去的屍體漸漸腐敗，毀壞，斷裂，龜裂的大地溝壑縱橫，再也不會回到原狀。

    這個藥物的臨床實驗足足做了有三個周期的四階段試驗，而真正注射過這種藥物的六名患者，每個人的胃都已經發生了嚴重的變異，胃部纖維變得無比粗壯，在表壁上還多出了一層堅固的外殼，還有的甚至長出了活的觸須。

    那樣的東西，已經根本不能算是“胃”了。

    這不是最關鍵的，關鍵的是這種病毒不會完全以癌細胞作為靶細胞，藥物的用量必須得到極其精確的控製，如果用量沒有完全被癌細胞消化，這種病毒會把健康細胞變成變異細胞，然後再把它燒成灰燼。

    它是極其可怕的猛毒，給健康人來一針，假如病毒寄生在腦細胞上，誰都不知道會發生什事情。在現實，比真相更恐怖的是人心，白海之所以要努力阻止這種藥在尚未成熟前流出，可能就是為了防止本應該發掘的可能性，被草率嚐試卻無奈碰壁的人一棍子打死。

    真是見鬼了，姑奶奶怎能把這玩意打到人身上，如果鬧大了，就是她爸都保不住。羅昭遠也明白書穎冰救人的心思是好的，可是像癌症這種東西放過去不就好了嗎，誰會因為她沒辦法解決這個問題，就來怪她是一個不稱職的醫生？

    “聽我。”羅昭遠那邊還想發作，書穎冰一個眼神就讓他消停下來了。

    “我當時也猶豫了很久，手一直在顫抖。很不爭氣吧？”

    手抖就別那勉強，真的，你隻是一個尋常人，不是拯救人間的上帝。羅昭遠他自己就是白海大學本科生部的一名普通學生，自然知道白海沒有吹噓得那神。

    不過，他還是歎了歎氣，再怎書穎冰都是他的妹妹，不論如何他都必須理解她。

    “最終是他們自己做出的決定，如果不用上這個藥，女人已經沒辦法再活多久。女孩一直在希望媽媽康複的一，在我去他們家訪問那，他們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我身上，甚至拿出了家麵最好的東西招待我，明明我也隻是個學生，要不是在白海學習，我恐怕都會覺得這是沒有辦法的吧，偏偏當時我手上還有那一支藥……”

    “那，雖然我已經很努力地去控製著用量，但還是多了，那個女人的整條左手都……沒有了，我走的時候，根本沒有勇氣回頭去看她，她的肩膀和脖子長在了一起，卻還在微笑著衝我招手，我沒辦法麵對那種自然洋溢出的幸福，很溫暖，我想不出比那更美麗的事物，但我當時隻是很想逃離那……我覺得自己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羅昭遠記起了醫療服務隊離開時的場景，書穎冰急急忙忙拽上他坐上了返程的大巴，他還以為是書穎冰在村子做了什壞事，就一直把鄰座的她抱在身前，頭埋在自己的胸口，努力不去讓別人發現她的臉，他還警惕地四處張望著，現在才知道是這個原因。

    “後來路上，車有點陡，我想了很多的事情，也沒睡著……原本覺得治療結果相當糟糕，恐怕也是我當醫生最失敗的一次經曆，但為什他們會感謝我呢？男人感謝我救下了他的妻子，女孩感謝我救下了她的母親，她拉著我的手謝謝我，謝謝姐姐讓他們一家人可以繼續生活下去……”書穎冰回憶著當時的場景，露出了苦澀的笑容。

    羅昭遠知道她當時肯定哭過了，他伸出手輕輕摸了摸書穎冰的腦袋，心很愧疚。羅昭遠相當責怪自己，如果不是書穎冰今無意中提起，他都沒有發現這樣的事情，本應該在她身邊的自己卻缺席了，所以從始至終，默默承受所有壓力和後果的隻是書穎冰一人。

    書穎冰是一個不太會講故事的人，這個故事麵，最重要的當事人心理活動幾乎被全部省略，她閉口不提自己與那一家人的具體交流，也沒有什鋪墊和抒情，本應是一段牽扯出複雜情緒的故事，反倒像是被成了一件稀疏平常的事情。

    倒是羅昭遠腦補出了不少細節，隱約想起那個破落的房子一家三口黝黑的臉龐，還有那個蜷縮在床上，有時忍著疼痛出門幹活的少數民族婦女，頑強地活成了一塊石頭。

    人這種東西，就算吃泥巴喝汙水都能活下去，但在這種死命掙紮求生的行為背後是怎樣堅決的意誌，一個人可以不惜變成怪物，也要繼續生活在家人身邊，那種抉擇究竟會有怎樣的苦痛，未來又將麵對多少的指摘和非議，不得而知。

    在那個髒亂而貧窮的偏遠地區，沒什感觸那是假的，許多的事情都隱藏在了內心深處，人隻是不願意去承認，然而落地生根的東西，終有一日還是會發芽的，藏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