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隻能哀歎，時間的珍珠難免埋進時間的荒墳。問，可有巨手能擋住這過客般的光陰？

    ——莎士比亞十四行詩

    再見到邱世誠，已是1949年的秋。

    九月的清晨，陽光似流金鋪滿江麵，溫和但不熱烈。

    蘇零落隨同魏紹元及其他同誌一起乘輪渡回到南京，在中山碼頭，遠遠的，於眾多接船人中一眼就看見了他，和其他人一樣，穿草綠色棉平布中山裝，佩長方形胸章，印著“中國人民解放軍”的字樣，頭上戴的是“八一”紅五角星解放帽。

    就像是最閃亮耀眼的星子在黎明乍現時隱於幽暗際，斂起昔日的畢露鋒芒，他終究變成了芸芸眾生中樸實的一個，明明那不起眼，她卻還是輕易將他認出。

    蘇零落走在最後，身邊的同誌給她提了行李，攙著她心走下舷梯，老遠就見他在和魏政委打招呼，不一會兒就朝著舷梯方向望過來，隻一眼就看見了走在人群後麵的她。

    邱世誠繞過人群，疾步走到她麵前，二人對視，抱以默默無聲的笑。

    接過她的行李，又騰了手過來心扶她，她有些羞赧，嗔怪道：“我自己可以。”

    他卻十分謹慎細微，叮囑她：“聽政委已經五個月了，這地兒人多，還是當心一點好。”

    蘇零落一行人被安排住在軍人家屬宿舍，魏紹元擔心她一個人住無人照應，又特意安排同行的陸綺雲同誌和她同住，陸綺雲也是從蕪縣調來南京工作的，她和蘇零落都被安排在文教接管委員會任職。

    陸綺雲興衝衝從外麵跑進來，給自己倒一茶缸水，三兩口喝完，才撫著胸口喘氣道：“晚上政委請大夥吃飯，是給咱接風洗塵，不過飯後要開工作會議。”她嘿嘿笑著走到蘇零落旁邊，拉起她的胳膊，又接著道：“不過政委了，鑒於你舟車勞頓了一，允許你不參加會議，早點休息。”

    蘇零落卻：“那怎行？我初來乍到就搞個人特殊化還怎給人民群眾做好榜樣？再，我一點不累，完全不用對我特殊照顧。”

    陸綺雲比蘇零落五歲，雖是一同從蕪縣調過來，之前卻從沒接觸過，不免對這副模樣的蘇零落有些好奇，想起今日早晨在碼頭替她拎行李的那個男人，劍眉星目，品貌不凡，陸綺雲隻敢偷偷打量他幾眼，見他同魏紹元問候寒暄，顯然也是老相識，後來路上又聽人他是市公安局偵訊處的處長，看他對蘇零落那般緊張，難道二人關係匪淺？

    到底是年輕姑娘，禁不住好奇就問：“今在碼頭，那個給你拎行李的男人是你的什人？”

    蘇零落一愣，旋即意識到她所指的是邱世誠，想了想，淡淡答道：“一個老朋友。”

    “隻是朋友？”陸綺雲笑的狡猾。

    蘇零落歎氣，以手輕撫腹，點頭。她自然知道陸綺雲在懷疑什，可是那般來話長的事又如何用三言兩語解釋給她聽？而且她也不會懂。

    剛把行李收拾好，坐下歇息，許是太累的緣故，她竟起了妊娠反應，直吐的昏黑地，連口白水都喝不下，陸綺雲見她著實不舒服，扶她在床上躺下，再三叮囑她哪兒也別去，一會吃完飯就給她打包飯菜回來。

    蘇零落躺在床上閉目養神，夜色漸漸籠上窗檻，屋子沒有開燈，白月光透過窗戶玻璃撒到她的床沿，她睜開眼睛，月色皎潔，今兒是什日子？仔細數數，竟是十五了。

    她想起去年秋和他一道在山頂別墅的玻璃花房賞月，那時她假使以後他們涯相隔，所見的月亮仍是那晚他們見到的那一個，就如同他們之間的信任，如果相互持衡，便可以久。可是，多遺憾，信任，總是差那一點。也不知此時涯相隔的他，是否同在看著這一輪明月，思念她？

    外頭傳來清脆的敲門聲，她一時怔忡，陷在回憶，唯恐是那夜踏雨而來的他，忍著身體的不適，匆匆起身開門。

    打開門，麵前站著替她打包飯菜的邱世誠，“怎鞋子都不穿光著腳就下床！”著他攔腰將她抱起，放到床上，給她穿上鞋又訓斥道：“都要當媽的人了，還不會照顧自己，你這前幾個月都怎過來的？”

    她聞言忽然紅了眼眶，她已是肚子那個生命的母親，將來會有個孩子脆生生的叫她“媽媽”，她終於不再是一個人，這個孩子將代替葉嘉良陪伴她的後半生。

    他將飯菜分碗裝好，端到她麵前道：“吃點吧，孩子也需要營養。”

    她哪有胃口，繼續歎道：“真沒想到事情到了最後會變成這樣，我沒有服他，他還是執意要走。”

    邱世誠望著窗外，目光深遠：“他本就是個固執已見的人，不會輕易妥協，但他所做之事皆出自仁義。”

    最後一句話令她動容，照理，邱世誠應該和千蘭、江乾一樣，根本不願談及他，應該將他恨之入骨，沒想到他竟會為他話。

    蘇零落尚在困惑之中，邱世誠已轉過身來，嘴角帶笑，柔聲問：“月色這好，出去走走？”

    她點頭應允，宿舍的外麵是練場，沙土在月光的投映下露出一個個參差不齊的坑，兩人深一腳淺一腳踱至練場中心的草地，席地而坐，月光落在他們肩頭，隻聽邱世誠突然道：“他在四月底隨部撤守台灣。”

    蘇零落一怔，看向他的臉，麵色平靜，他繼續道：“在你被送走之後，我試圖策反他，但沒有成功。”